第一次在劳动中明白土与土地,其实是两个不同的词语。
管家陆姐是一个忠心的管家。入秋后游客渐少,屋内的事情也少了,陆姐便开始每天忙菜园的事,陆姐种菜如绣花,那些婆婆纳、鹅儿肠、杂草都不怕即将要来的寒冬,依然在寒风起时冒出嫩芽,陆姐说草要两三天就扯一回,不然一下子就占了上风。
菜园边的獐芽菜正倚在鸡心菊边上开花,虽然我知道这些繁殖能力超强的野生植物一不注意就会占领菜园,可是它们正在盛放呢,就留在菜园,和黄色的鸡心菊、匍匐在地的南瓜、自己钻出土地的土豆、还有带刺的月季一起度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秋天吧。
白色有斑点的花是獐芽菜
菜园收拾妥当,我原本写了“种了蒜”二字,后又改成“排了蒜”。老乡们都这么叫,不是所有的把种子丢进泥土都叫“种”,种蒜老乡们就叫“排蒜”,我想可能是要成行成列整齐的缘故,但种土豆也是成行成列,就不叫排土豆,要叫镐(神农架方言读告)土豆,查了很久应该用哪个gao字,发现“镐”字有刨土的工具的解释,镐:用来刨土的工具。方言“镐种”的“镐”虽然是名词,照说不能成动词,但实在找不出方言“gao洋芋”的”gao”应该用哪个字,暂且用这个刨土工具的字眼吧。
中国文字之博大精深,要想成为一个写作者,对字的应用应如建筑材料对建筑师、色彩对画家、食材对厨师一般了解和尊敬。
类似的还有种包谷、黄豆要说点包谷、点黄豆,这个应该是南北统一,咱们不是有个词叫“种瓜点豆”吗?还有如果是种已经长好的小秧苗,也不叫种秧苗,叫“下”秧子,看见农户在农田里忙呢,问忙啥?在下南瓜秧子。排、镐、点、下,把“种”说的如此花样繁多,绚烂多彩,热热闹闹。种植,原本就是一件热闹的事儿。
其实枝子得花园范围不大,左右邻舍加上自己也就三家。边上得邻居都是外婆在带外孙,也少有时间拉家常,菜园就那么点还是租用别家的,陆姐总想扩展菜园的范围,一开始她打的是我花坛的主意。先是把空心菜叶子摘下来炒来吃,空心菜梗硬是留下来种在了门口花坛里。我看着整整齐齐的菜梗和栀子花、鸡心菊、金鱼草、绣球、月季、石竹花们一起呆在花坛里。
今年秋季多雨,九月山村里的充沛、清凉雨水和阳光、时光一起让那些空心菜梗成为一棵棵空心菜。
这是个奇迹。
这些去头去尾的菜梗们长成一棵独立的空心菜,哪怕它们曾经茂盛的叶子已经被油盐酱醋料理,已经被品味、被消化,不知所踪,但还有一部分还可以再一次进入泥土,再次水灵灵的生命扎根,枝叶繁茂。这十足的奇迹就发生在我家的厨房和花坛,陆姐导演了这个奇迹。
我甚至觉得陆姐偏心至极,那些空心菜长的比任何一种花草还要繁茂,它们向天空尽情的伸展叶片,用这种繁茂感激陆姐的再生之恩。我也被这种生命的张力深深的感动。我给这个花坛取了个名字,叫奇迹花坛,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啼笑皆非。
陆姐接着会把做饭时用不完的小葱头排进奇迹花坛。
接着她休息回家的日子还专程给我带回来了藿香、紫苏,都种入了这个奇迹花坛。这的确是一个创造奇迹的花坛。不完全统计,花坛里现在有牵牛花、栀子花、绣球、微型月季、食用月季、金鱼草、毛地黄、鸡心菊、大丽菊、太阳花、和石竹花等十种花草,现在在陆姐慢慢的安排下,有了两排空心菜,一排小香葱,甚至连小白菜陆姐都会切掉上半部分的叶子和菜梗,留下一点菜梗和根茎,再种入奇迹花坛。
老同学来,点名要吃香辣蟹,自己带了几根大葱。上别人家吃饭带调料,总会多买一些,大葱剩下两根。
没错,陆姐把没有用完的两根大葱种入了奇迹花坛。买回来的香菜、芹菜,全部留下根及根部的那段茎一起种进花坛。
大葱、小葱、萝卜、毛地黄一起的奇迹花园一角
我脑海里有一种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的动画感。
这时候奇迹花坛已经有了涨势超越花花草草的空心菜、小葱、大葱、香菜、芹菜、白菜、萝卜、藿香、紫苏、金芥、蒜苗等十几种食材。而且每一样可以吃的都比可以看的长的好!
奇迹花坛,还是有花的
我觉得长此以往,这个奇迹花坛会变成陆姐的奇迹菜园,因为门口的菜园已经被她种满了,她再无扩展菜园的领地了,她看中了花坛!那些厨房料理的边角余料,她都能把它们种活了,源源不断的给厨房供应最新鲜的食材!
虽然我种花草的水平确实不怎么样,但这一花坛的花草菜蔬,我怎么看都不伦不类,终于我对陆姐开口:“陆姐,这个花坛专门种花,要花和菜种在一起不好看,不伦不类的,以后种菜我们就种到菜园里去,这玉米也收了,空出一大块来,想种啥种啥!”
陆姐满口答应,那个时候我真不知道在陆姐小小的个子里,居然蕴藏着一个伟大的工程,一个足以震撼感动甚至引起我深刻反思的大工程。
为了振兴乡村,我们村儿修了一条泊油路,在修这条对向双车道之前村里是一条3米宽的水泥乡村公路。在拓路的时候留下了许多碎石堆在路边。现在路修好了,泊油路装上了金属护栏,护栏外弯弯曲曲出去,宽处一米,窄处二三十公分左右,下面就是陡峭的山林。
我每周末都回松柏接孩子,陆姐就在这两天我浑然不知的时候,把护栏边上的乱石带的石头都捡了码的整整齐齐,中间的地平出来做她的扩展菜地。
等我周一回来她带我去看她的大工程的时候,我内心的震撼之情不知道应该如何言说。这是一位多么勤劳的大姐呀!这里曾经乱石林立,不要说动手去捡这些乱石头捡出这么长一段整齐的小田地,就是让我想一想这么浩大的人力工程,我觉得想想都累!但这个浩大的工程,全部都是陆姐用手一点点弄出来的。
那天晚上我写完文章与温水村的小伙子分享的时候,他说如果我喜欢上山探险,明年春季蜜蜂分箱的时候他带我去体验。
我说:“我喜欢蜜蜂,感觉它们是天堂来的圣者,是人间的精灵。”
我买过所有有关蜜蜂的书。当我从书了解了一只蜜蜂勤劳的一生,我就觉得我每天都是虚度。
我所谓的“事业”,不过是找人喝茶、聊天、吃饭、喝酒。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虚空。
我给温水村的小伙子发了一张我家文化墙的图片,特别介绍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卡尔·冯·弗里希的作品《蜜蜂》,它就立在我文化墙的上半部分,那是我在乡村想成就的文学作品之一。陈应松老师说,阅读伟人的作品,就是与伟人对话,而阅读有关蜜蜂的作品,我就是与蜜蜂对话,和我在山野田地种看到的任何一只蜜蜂都更深刻,那些书籍让我了解蜜蜂,了解它们的语言、生活及它们尊贵的品质。
当我们了解了蜜蜂,我们就更应该学会生活应该勤劳、互助、尽心劳动,竭尽全力去爱。
聊到蜜蜂这尊贵的品质时,陆姐就有这种蜜蜂般尊贵的品质。
我请陆姐来做管家时,工作职责只是做民宿卫生和做饭。当然原来为了请她来,我的承诺是淡季也会留她工作。我知道我有一个更远大的工作蓝图,一定是需要人的。所以陆姐这么好的管家,我舍不得她走,更是为了履行承诺。
陆姐多次和我说没有客人,她就回去。
我知道她是不想成为我的负担。
没有客人的日子里,她打理菜园,这原本就是她工作职责之外的事情。即使有客人,她在忙碌中料理客餐的时候留下葱头、香菜头、芹菜根、空心菜梗,这要多大的耐心才能在忙碌的间隙特意留下这些可以再次成为生命的,植物食材的一部分。再等收拾完手中的活计,去见缝插针的把这些种入我的花坛。
陆姐知道我的民宿是租的,菜园也是租的,她就去拓展更多一点的地盘。然而大山之中,抬头见山,低头是坡,地无三尺平。想要开荒何等的艰难。
这一点点乱石带,我天天看见,从未想过这里可以被整理,那么多乱石、巨石、大石头、小石头,被搬开,被码的整整齐齐,只要它们让出一点点空间出来,让我们填土,让土与山地联合,让土与地组成一个新的词语——土地。
陆姐和我商量,从哪里弄点土来,我们在村里走来走去寻找土。探讨找到了我们怎样运回来。
那天天阴,时常有一片云彩飘过来,又飘过去,老乡们开垦的茶园就挂在山坡上,云彩飘过来的时候,又悬在云彩中。云里雾里,茶园田地虽是忽高忽低却又是多美的一副乡村画卷呀!
我们看见大卡车正在给一位老乡送土。近前了解了一下原来是修河堤的时候破坏了老乡的田,施工方承诺河堤修好后给老乡从新把田整理整齐,缺口部分从远处运土来,再用挖机挖平。我和陆姐看运来的黄土还挺好,请司机给我们也运一车土来。司机每天从陆姐整理的小地方经过,知道那个地方,告诉我们那绝对要一车土,于是开着一四零大卡车,给我们拖了一卡车土倒在路边。土地可以让种子发芽、菜蔬生长、开花结实。
可是,这路边的土又怎样倒入陆姐整理好的小菜园里呢?且这两大堆黄土里,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头。
陆姐让我别管,只管去忙我自己的事,她戴上手套捡石头,捡好石头用撮箕一撮箕一撮箕的越过护栏,把土倒入她平好的地上。
她把一大堆土石头挑拣出来,土撮进地里,用了两天时间。这两天,我要回家接孩子,还要参加一次学习和总工会的读书会,根本一点忙也没有帮。
周一参加了一场文学盛宴。林区文联请来了著名作家陈应松老师来神农架授课,提前好几天文联龚秘书长打电话通知我,就令我兴奋不已。
接电话时正逢承诺每日更新,还有几位好闺蜜每日监督,日日打赏提携,无奈我这边每天写作文思枯竭,当初满腔热血想记录乡村,而现如今住在这里了又觉我写不出大家风范,日日如同记流水账般索然无味;再看汪曾祺的散文,无非也是萝卜白菜豆腐,被他写的有滋有味,更别说民风民俗和乡村,自觉被思维的墙困住,那些轻盈的文字到我这里仿佛压顶巨石,因为它们沉重又巨大,我渺小又无能,让我拿它们无可奈何。
等我充电回来,只剩一小堆土还没有整理完,陆姐说明天要下雨,如果不赶紧弄完等下了雨,黄土变成了黄泥巴就不好弄了,让我搭把手。
邻居让我们去拿个手推车来,这样效率高点。我搭手捡石头,陆姐把土推进手推车,再倒在护栏边上,等我捡了石头,就又用耙锄把土一点点往整理好的田里耙。
之前我没有帮忙时陆姐一个人从土里捡拾出来的石头,这只是一小部分。
路人看见我们劳作时候,总会走过来聊两句。有人说这是生土,不肥,要有肥料就好了。
边上枫树的叶子落入我们刚刚填平的土地。
我在及喜爱的一部日本纪录片《人生果实》中,英子很普通的一段话,却一直打动我的心:
风吹落了枯叶
枯叶滋养了土壤
土壤帮助果实
缓慢而坚定的生长。
时值深秋,是个阴带有间歇小雨的天气,陆姐只穿一件单衣和一件工作时的罩衣,满脸是汗水。身上必定是汗流浃背了。
我们一起工作了一个下午,才基本把路边的一堆土清理完成。累。真的很累。我只是搭了把手,就觉得累极了。
陆姐是我人生重要的导师。
写作的那些巨石压顶,不如像陆姐一样,一点一点的捡开就好了。大的搬不走就搬小的,每天坚持,缓慢而坚定。
那些文字,总会比石头好堆砌吧!
陆姐没有读太多书,但她只要工作,就认真工作,竭尽全力的工作。她是一个忠心的管家,每天都想着怎样给老板节约,怎样开疆拓土。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做,一切都是她的积极主动,在这份积极主动里面,就是她的价值观---拿了钱就要干活,没活也要找活干。她像一只勤劳的蜜蜂,和我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一样,活出如蜜蜂一样的勤劳人生。
在村里的大半年,我有太多次被老乡们的勤劳、质朴所感动,这次我亲历陆姐造田,在村庄里,放眼望去,哪一点土地又来的容易呢?
土地漠然无语,土与土地在高地、在森林、在平原、在湿地、在丘陵、在乡村也在城市。除了海洋,土地在地球上无所不在,我们依靠土地生存,我们又不依靠土地。
无论我们依靠依恋与否,土地都漠然无语。
我们村里默然无语的土地都不是先辈们肩挑背扛一点点开垦出来的地土,一年又一年用劳动来滋养,把新土种的肥沃,把生田用岁月熬炼成熟田,一年又一年,田地的出产滋养着我们,一代又一代。我突然理解那些对土地锱铢必较的老乡们,为何寸土不让。
我没有土,也没有土地,但在陆姐的教导下,我懂得了默然不语的土与土地的语言。
当乡村落寞,土地荒凉,人们已经遗忘如何劳动的时候,土与土地依然默然无语。那时,我与不能理解我的人,或许终将知道我守卫的意义。
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