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雨春深丰灵散文四题

JINGROSE

荆蔷薇

给疲惫的身心以诗意栖居的港湾。

触摸文字的温度

云雨春深

丰灵

春光浅

冰雪的一册,刚刚翻过。春天的扉页气息初透。

风,时急时缓地吹。村庄是静的,桥是静的,水也是静。卧在水上的桥,远远看去,像一弦安静的琴。听不到水声瑟瑟,只偶尔有冰清玉洁的游鱼,隐在寒碧的倒影里,宛如一段被遗忘的光阴。

这时节最好的事,便是去田野里散步。在黄昏时分,听或长或短的鸟音,清丽地划过天空。也可以去水塘边,寻柳条初生的芽苞。或随便捡一块荒地坐下,看遍生的草色。常常是,一边枯黄,另一边已然翡绿。仿佛有只无形的手,从一边朝向另一边,轻柔而执拗地推。蛰伏的虫子还在洞中,也许它早醒了,但我是看不见的。虫子轻轻振动翅翼的声响,只有泥土能听见。农人的园子,也是静的。静得只剩下风和菜蔬的絮语,但是或早或晚,还会留下薄霜掠过的痕迹。

城里也是有鸟音的,只是过于急促与慌张了,且轻易就被车声与人声盖过。我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前,看日照以缓慢的速度,拉伸起白昼。又是农人备耕的时候了,我那园圃的扩展计划,从去岁一直拖到今春。搁浅的原因,许是工程太小的缘故。人生之所以虚无,其实往往就是在一件件小事上被蛀空吧。

在这浅淡的春光里令我乐此不疲的是,翻捡旧年的花种。那些花种,有些已于去年种过,算是故人。而另一些还从未谋面,彼此都很陌生。

红菽虽未种过,却是旧识。它的种子深黄,细小如粟。属牧草的一种,因其叶柔嫩多汁,在乡间最为牛所喜食。毛地黄,俗名洋吊钟的,种子为褐色,只沙子般大小,是从欧洲传过来的品种,茎叶上密布一层灰白的柔毛。能开极美的花,好大串钟状的花冠,总是成簇地开。

十样锦种子也是褐色,比少女石竹稍大。两者花形酷似,只十样锦花色深些,为紫红色,缀有少许白斑。少女石竹则多是玫红与樱桃红。后者植株也低矮得多,它匍匐花坛的样子,少女般娇羞,却又媚人。

千鸟花花色明艳,有叫作山桃草的。它突出的蕊,如同蝴蝶的触须,又生动又俏皮。花开烂漫时,你会分不清枝上歇着的,到底是花,是蝶,还是飞鸟。千鸟花身上,也密布着厚厚的一层柔毛。这些柔毛是用来御敌的,还是防止水分流失的呢?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千鸟花茎干粗壮,有的竟高达一米。它的花又总在傍晚的时分开,清晨你若去看,它是白色的,再到黄昏,又变得粉红。人映花?花照人?花簇如流云变幻,真让人疑惑是不是在梦中。

孔雀草的种子很怪。一截黑,一截白。白的一端,稍呈穗状,倒真像一根根孔雀的翎羽。是我所有花种里边最大的一种,比种过的波斯菊种子还大。孔雀草开花的样子,爽朗极了。花瓣的质地,更是绸缎一般,肌理细腻。据说在基督教里,人们常拿它来点缀祭坛。孔雀草向阳,总在日出时开,到日落后闭合。只不过和十样锦一样,它们一个秋播,一个冬播,这个春天怕是赶不上了。金盏花的种子较大。蜷曲的,像一枚小小的鱼钩。花型和孔雀草类似,一样的富丽堂皇。似乎也是固定在清晨某个时候开,到黄昏某个时候闭合。花亦守信,人会在这信守中红颜老去吗?世间就这样在凋零与绽放中轮回。

九层塔,也就是罗勒。味道和茴香近,但种子形状却大异。茴香个大,罗勒小些。茴香叶常拿它剁碎了,做饺子陷;罗勒的叶子,则可泡茶饮,一样深得主妇的喜爱。醉蝶花的种子,是去年自己采收的。只是细小得没法用手了,都拿牙签沾水,再去粘它。不过它的花开起来,可就不那么秀气了。整个的花序呈球型,花瓣张开着,它突出的蕊爪,一直伸到花冠之外,有点像长手长脚的蜘蛛,或醉酒的蝶,莽撞地飞。

矮牵牛虽是寻常的品种,也是要种一些的。尤喜它枝枝蔓蔓地,缀满窗台的样子。或者,还可种些薄荷和青苏。那些总在晴朗天气里,开淡紫色小花的薄荷,它的香味和青苏一样的迷人。到得夏秋时节,摘几片青苏叶子,拿它入粳米里煮,拌几勺红糖。小小的一碗青苏米粥,有享不尽的口福之欢。

我相信每一粒种子里,都藏着一个生命的秘密。但这秘密,得由春天来亲手打开。

窗外,春光仍浅。晚来,又风急,却已是吹面不寒了。也许再过些日子,等桃花红,杏花白,等青青的麦垅长得要绷开,到那天,所有素颜的种子,都绽放赏心悦目的烂漫春色。一波又一波,柔嫩蔓延。冰雪寒霜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在你拈花一笑的时候,春光就由浅处涨潮、涨潮……

花木深

白露了,鸿雁来,玄鸟儿归。秋窗下,暑色已逝。葵出土的日子,比想象中快。只几天,就从一点芽,长成对开的两片叶子。淡绿的,卵形,阳光下显得壮实。

不只是葵,那些播下的,渐次都有了动静,在这沉寂的冬天,给人萌动的希冀。起先是香雪球冒出针尖大的绿,然后是五色菊出了,接下来又是波斯菊。不过它一出来,就比别的个高。波斯菊的种子,长长的,播种时都不知道该让它躺着,还是站着。柳穿鱼——名字颇有趣,种子却小,出土的苗叶更是弱不禁风。所有的种子里,只西洋滨菊和布洛华丽不着急,它们是两个姗姗来迟的孩子。草莓也是矫情,都第二回播下了,半月过去,仍不见丝毫动静。有时也想,或许莳花如伺人,终归是要讲究个缘分的。所以关于节序,之前就刻意的不去管它。种下什么,或种成什么样子,全凭天意好了。

葵不久后有了四片真叶。叶的形状也起了显著变化,一开始,叶面拉宽,很快叶尖变得像时光一样细长起来,并迅速地向两端撑开。葵舒展的尺度一经打开,便很有些风骨了。闻闻,感觉葵身上,有了阳光的味道。想起梵高,一生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却依然怀着对生活的渴望,在葵的金黄里感受温暖。

捧了葵,拿去给母亲看,母亲好生欢喜。今日秋分,是母亲出院后最见精神的日子。龙须茶的功效,想来还是不错的。母亲发亮的眼睑,已渐平复,虽然脸颊的部分,仍有些浮肿,也远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异常了。最近托了好些的人,寻玉米须来入药。搪瓷的杯,每天熬上一大盏,母亲当茶饮。前些日子,照顾母亲住院,天天从早到晚地跑,累得很。还好夜里不用陪床,都是母亲自己料理。医院往来穿梭,不时地遭遇生与死的问题。某天,突然就有了种点什么的想法。于是那些搁置已久的种子,重又被翻捡出来。就随意挑了几样,也都是自己一眼喜欢上的花名,播撒在纸杯里了。

我的体力,也在几场酣睡之后,迅速得以恢复。不再那般疲累了,只时常感到紧迫。觉得这样和母亲相守的日子,怕是来日无多,过一天就少去一天。不知母亲这尊佛,自己还能供奉到几时?这会儿,炉火上正炖着黄芪鲫鱼汤,它苦苦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多想它治愈母亲,多想它慰藉母亲艰辛备至的昔年。

时常,我在黄昏的花圃里忙活,母亲便怀着一清如水的安静,坐在旁边的摇椅上,看那些美丽的花名生出嫩芽与新叶。寒露过后,别处的菊都黄了,而我种下的几种,仍纤弱得很。本来计划要种好些样菊的,可惜一大包种子里只找到这几种。波斯菊——有说别名叫作叫秋樱、格桑花,或张大人花的。张大人花这名忒过古旧,也不知有何出处。格桑花美则美矣,总觉得是属于高原的,长在我的园子,便还是管叫秋樱的好。仿佛邻家的女子,穿一袭白底蓝花的裙,晚风里袅袅亭亭地打窗前走过。好在它并不挑剔,约十多公分高了,纤细的叶子间,打着几个墨色的花苞。五色菊的叶子,仍细若绣线。香雪球和布洛华丽出苗后,因了那夜的一场风,育苗盒摔下来,悉数夭亡。一阵怅然,也不去凭吊。西洋滨菊倒是矮矮壮壮的,母亲说有点像炒来吃的茼蒿。

葵在十月里,有了八片叶子。它们都是对开,横一对,竖一对的,像搭着翡翠的十字,一层一层地往上架,在这寒冷的世间扩张绿意的空间。看着葵热烈生长的模样,心情也是大好。又带母亲去复查了。复查的各项指标,并无明显的好转,尿蛋白仍是三个加号。母亲不知实情,只单纯的因消了肿而怡然恬淡。我自然不忍说破。回来的路上,风有点大。她又不肯坐车,坚持要自己走。我去药房拿药的时候,她就远远地等在马路的一边。进得药房,偶一回头,但见她瑟瑟地,站在风中,满头白发萧然若雪。让我想起她早年擦肩而过的万顷芦花,倾刻间,眼里就有了湿意。过十字路口,我照例牵了她横穿马路,只觉得她那手比葵的新叶还有柔弱,不堪力握。倒是母亲攥紧我,弱弱地迈着细碎而慌张的步子,如涉江麋鹿般彷徨无依。别说是车,真担心就是一阵风,也能将她刮倒。

晚上大哥来看母亲,告诉他复检的诸多情况。闲坐一会,我又抱出葵来给他看。葵已然移栽过,这簇新的居所,象牙的白瓷,衬得葵愈见精神了。葵通体透亮,还附着一层细细的刚毛。茎干有二十多公分高了。它越来越狭长的叶子,直朝两边刺去,带着一股子剑气——像母亲曾有过风格。越往上,叶子越是密集。我们说到小时住在乡下,见过的那种高杆的葵。大如茶盘的花,热烈而又奔放。我们总也等不及它成熟,就偷摘了来吃。几十年过去,葵的滋味已然淡得无法复述。只记得葵的籽粒,相当的紧致有序,仿佛冥冥之中由命运之手的安排。而我种下的这种葵,却是矮小得多。本来当花养的,自然不能惦记果实了。

小雪之后,秋樱羞答答地开了。先是一朵,胭红的瓣,黄绿的蕊。枝干依旧弱弱的。而后是两朵,三朵,像是阳光的孩子,宛丽可爱。这意外的晴天,我坐在阳台上,读一本闲书。一扭头,讶然于葵碧绿的叶子顶端,有了铜钱大小的圆盘,形状极像小时候在乡间见过的一种植物,我们叫做麻骛子的。果真是葵的花盘吗?只是气温渐低,叶片都下垂着,意兴阑珊的样子。抱去给母亲看,她俯身下来,眯缝着眼端详了好一会。说,还真是要开了呢。

葵要开花了,这消息令我很是开心了一阵子。而母亲却愈见孱弱。大冷的天,一小碗米饭,也吃得她满头是汗。窗外又下起了雨,园圃里的几样菜蔬,瑟缩在冷雨中。我不知道,母亲能否捱得过这个冬天。可是我得装着快乐的样子陪她说话,陪她看电视,鼓励她下楼,变着花样地伺弄一日三餐。近来总是梦多,睡眠也不好。夜里梦到母亲喊冷,起来到她房间,却见她睡得像种子一样深沉。是自己思虑太多吧。一直害怕,觉得冬天是容易夺走些什么的。也不是没想过,母亲终有一日要离开我的,然于我,仍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隔几天,哥嫂又来看望,带着他们两岁的小孙子。母亲很高兴,听孩子奶声奶气的叫:老太,抱抱。母亲就费劲去抱他,喂东西他吃。孩子在母亲膝头,藤蔓一样绕来绕去。

趁着天晴给花草施肥,希望葵再粗壮一些,底部那些染上黑斑的叶片,都让我一一剪去。白天搬它们到太阳底下,夜里怕冻着,又搬进屋。可葵的生长,却明显地缓了下来。草木生来是喝露水的。母亲说,又没打霜,还是夜里露着的好。于是,我又重新将它们搬到露台上去。

葵长到第十四片叶子的时候,就有了鹅黄的花信子。像小孩子深闭的眼睫毛,蜷在小小的花序里头。我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便是看它。这三株葵,本是养在一只钵里,最大的一棵已经三十公分高,矮的一株,也过了二十厘米。许是肥力有余,葵的叶片中部,也渐成团形,比之从前的狭长,丰润了好多。

但葵究竟什么时候开的,我竟全然不知。

我在午后见到时,葵已经完全绽放了。葵仰起的脸,热切得令人眩目。绽放的葵,周身仿佛有一团火,呼地一下将我点燃。这冬日的——小小的葵,簇拥着一团明丽夺目的灿黄。那么热烈,又那么的孤单。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人一度有了晕眩的感觉。仿佛从一朵花里,看尽世间的森罗万象。葵遍身的阳光,迅速地洒了满屋。恍惚中,我以为自己坐在密林深处了。风和,日暄。有草莺的啼唤,被一片叶子挂住。在这样的午后,在明媚的风中,我被时间遗忘。

葵一直开到大寒过后,才渐次谢去。窗外风寒,更加速着葵的衰败。又过了些天,才下决心将之锄去。握着手中的葵,凝神注目的一刻。葵短暂的生命,竟有了某种庄严的意义。正所谓: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皆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夜读一册《西藏生死书》,灯光下,扉页泛着微黄的光泽,窗外有沥沥的雨声。至佛陀临终一段,掩卷沉思:

在一切足迹中

大象的足迹最为尊贵

在一切正念禅中

念死最为尊贵

或许,只有接近死亡的时刻,才能带给花与人真正的觉醒吧。母亲在隔壁房间听戏,整间屋子只剩下昆曲在流转: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窗外已是腊月的天,季节越来越荒芜。花期已逝,草木委顿,却是已经青春过,繁盛过,即使在冷寂的节气也曾经葳蕤妍丽。有一种衰落,不是凋零,是退隐到时间深处。从前或是往后,花色明,花木深。

雨意浓

无风,白色窗幔静得像一缕虚无的烟。石榴花开得很艳,但一丛丛都低垂着,显出倦怠。午后的闷热在空气里蔓延,女人在阳台的园子边伫立,看一只刚成年的蜜蜂忙碌。

它嗡嗡地飞,在白得有些晃眼的花朵间莽撞地盘桓。花很小,差不多和它一样大,以至于都无法在花朵上自由腾挪。它将自己长长的口器,探入明黄的花蕊,边吮吸边转动身体。蜜蜂牢牢地钉在花上,像花上开出的又一朵花。一阵风来,花朵一阵摇晃。它合拢的翅膀张了一张,稳了稳身子,也顾不得吹破沉闷的风了,得赶在下雨之前采完这些蜜回家。

小蜜蜂飞起来,在空中盘旋一圈,隐入花丛。其实初夏的园子,早已是花事阑珊。女人眉眼怅然,稠密的心事,游过柳穿鱼低垂的细叶,看那些暗紫又淡黄的花瓣,扑簌簌落了一地。她索性操起一把花木剪,在枝叶间嚓嚓地行走。仿佛心里所有的不快,都必须一遍遍捯饬剔除、割舍干净。七里香的香味早已然淡去,得采些种子,留待来年。她低眉信手续续地剪,那枝丫间的节奏,清晰又孤单。

远处的天边有隐约的雷声,像是打水里滚过似的,闷闷地朝她奔来。不一会,乌云密集如五月茁壮的麦田,自天边一浪一浪地赶。那墨色的云朵,翻滚,扑腾,渲染得天色迅速暗将下来。她站在露台上眺望——远方,远路,远人,寂寂无声。

应是归来的日子了。她数着树上的栀子,从几天前的第一朵,到接下来的三四朵,以及现如今五六七八呼啦啦的一片。这样数着心里便半是喜悦,半是怅惘。等待总归是有回应的吧,她想。只是将雨未雨的天,阴沉沉的分外恼人。栀子是去年他买的,买回时带着花苞。可她嫌钵小,给换了个大些的盆。结果没几天,就蔫了。她因此而郁郁不乐。但是不几天后,花自己又缓过劲来。这样慢慢养着,居然也开得小有模样了。花是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呢?

风起了,催着云层紧一阵慢一阵地走。她抬头,看那墨云里有似曾相识的影子,也急急地赶路。影子踩着云脚上,被风催着走,身后是一片越来越广阔的雨林。小蜜蜂回家了吧?说好不担心的,她嘴角泛起一抹苦苦的笑,压下所有落英一样纷繁的念头。

她摇了摇头,云里的背影消失了。接着是更深重的暗,向她压下来。从头顶,逼近胸口直到她的膝盖,最后潜到荷缸的水影里去了。风吹动她素花的裙摆,裙和莲叶一起纷纷摇晃。想着钱红丽写过的句子:人生自守,枯荣勿念。很美,做到却是好难。也想着那归人,或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许突然加班,也许被上司紧急召回了,也许……都是理由,身不由己的理由,且极正当的理由。那么她应是懂得的,不可埋怨的。对于生活,人们已经妥协太多。许多的无法把握,插足于生活的间隙。不是什么都可以任性,可以不管不顾一追究竟的。人生那么多的苦涩与悲哀,如花开花落,谁又追究得起?

她不明白,这些草是从哪里来的。拔着园子里东一片西一片的酢浆草,她竟然有一点舍不得下手了。还有那些手掌模样的,叫不出名字的草,它们都是从哪里赶来的呢?那样清爽喜悦地,带着对阳光雨露满心的期待,从大大小小的花盆里探出头来。是以为受到她的邀约了吧?她怔怔地想,这像不像婚姻里的男女,一个愈在乎,另一个便似乎越遥远。天越来越低。饱含雨意的云层覆盖了整个天空——让人几欲窒息。再有几分钟,墨云就要垂到她手中的枝叶上了。一团断续起伏且深重的雨意,在她内心汹涌、翻腾。

又或者,那归人本无归意?就守着这一园的花木,素心素颜地活吧。可以为谁,也可以谁也不为,就为自己,就为花木,就为风,就为雨。风继续催着云走,云层依旧阴森,却是文静温柔了好多。园子越来越暗,仿佛暮色早早降临。这时候,蜜蜂应该到家了吧?

雨水还在天边,在远方的田野和树影里赶路。但赶不赶路,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被人牵挂,是幸福的。又或者,那牵挂原本就是多余。雨意已浓,雨水是赶路抑或阻路?只是头顶雨意已浓,女人和花木都已感觉森然,闷热已破了罅隙。白色窗幔在那里垂着,花木兀自绿肥红瘦,就这样安享一个人的浮世清欢。那么门铃响起,或者沉默,也是多余吧。

雨云作了衬景,女人舒展眉眼弯下柔软的腰肢,轻拂一藤牵牛缱绻的清香。

晓寒轻

黎明在窗棂上打出的暗语,被几只鸟轻易地破解。它们长一句短一句,翻来覆去鸣唤、啼啭。露台上,园圃里的植物剪影参落有致,疏密浓淡,宛如一件暗花的衣裳。

惯于早起的我,像风一样轻地飘进厨房。烧水择菜,备好早餐的一应食材。看钟,离叫醒儿子的时间,还是太早。

客厅沙发边,无言地立着他的黑色行李箱。该收拾的,都收拾过了。只用过的手提还搁在茶几上,指示灯一闪一闪地亮。昨晚他发完最后一封邮件上床,我注意到子夜已过。不由自主走进他虚掩的门,在拂晓的朦胧里弯下腰,打量那张酣睡的、棱角分明的脸。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丝甜蜜的忧伤生起。是啊,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以独自在世间闯荡了。仅仅这些,就多么值得一个当妈妈的欣慰啊。猛然间,他翻了个身,略微皱了皱眉,又重新睡去,扔给我一个背影,和一阵均匀的鼻息。这次说好元旦回家的,可每临起程,却是推迟了又推迟,才得以绕道归来。我伸出手,想抚一抚那头乌黑的发。手到半空,又收了回来。忽然一只白头翁鸟,头顶带着一抹白,跳到窗台上,隔着玻璃探头探脑。嘘,别吵!我轻轻挥了挥手臂。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无声地退出儿子的房间,掩上门,又转身进到我母亲的房间。母亲背对我睡着,头上戴着她那顶灰色的绒线帽——夜里她总说额头冷,习惯了戴帽子睡。我俯身下来,替母亲掖了掖肩头的被。每个夜里,我总得这样,起个两三回吧。唉,可怜母亲年岁愈大,愈不懂得如何照顾好自己了,人活得越老就越小了吧。

穿过阳台,从一侧的门,我径直下到露台。天色瞑暗,远处的楼群缄默着。来不及隐去的半片月亮,挂在楼顶一角的天空,像贴着一枚残花,淡淡的黄。有隔夜的雨滴,悬在邻家的檐角,一下一下打在水泥的地面,清脆地响。寒意穿透薄雾袭了过来,我隐约看见比肩二楼的香樟叶子,在黎明的光影里颤动。真冷啊,我呵了一口气,是“山高还积千重雪,雁去难捎万里书”的小寒时节了。按说节气行到此处,这一年便将落下它厚重的帷幕。对于新年,人总归是有所向往的吧。于我,便是等待一个团圆的饭局,一家子老老小小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地依靠、亲昵和眷念不已。

站在拂晓清寒的薄雾里,仿佛站在一个时间的节点上。往后看,是岁月深重的闱幕,幢幢叠叠里,是好多的不忍回首;往前,则是一道通往春天的隘口,希冀总是在的,虽渺茫,然空阔。心里莫名地就跳出这样的句子:“千里江山寒舍远,芦花深处泊孤舟”。

寒舍——这样的字眼,让人无端生出一份萧瑟的别意来。而对年轻的漂泊者来说,那个寒舍里,有故土有乡音,有人生过午的父母,有可以寄存梦的那个家,有无论走多远都记得要回来的那条路。这世上,也只有父母,才能给出一份无缘无故的爱吧。而他所有的行进与栖止,便成为横亘在我心上那一次又一次的眺望了。人到中年,常会无端的脆弱。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劝慰自己。也许这便是一个母亲最好的生活:有花开花落,有天空,有可以期许的远方。

常常想起那些年的春天,和孩子一起,渡河到对岸的田野里去放风筝;到浅水的滩涂上,赤脚去捉河蟹。想起每次下雨,都要近乎恳求地让他带伞。想起他总是怕黑,每次下楼都要送。想起他小时候诸多的顽劣,那时总嫌时间走得好慢好慢。也许我们一心盼望的,无非是孩子快些长大,那时牵挂就轻了吧。可等到他离家上了大学,又开始担心他不按时吃饭,担心他熬夜。担心他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可是突然有一天,我们发现自己所有的担心,都成了多余。直到孩子到远离你的城市,独自工作生活,从此行色匆匆。于是等待——成为我们生命字典里,最重要的一个词。哪怕你把白云忧愁成乌云,也不能影响孩子生活任何的风吹草动。家,是越来越孤单的一个所在了。

闲下来,会不时地看天,看远方。就想着,或许可以筑一个植物的巢穴。于是养一园的植物,精心地,不遗余力地照料它们。把它们当成孩子,将他小时候用过的种种昵称,一个个用到园圃里的花草果蔬身上……有些情感,若人一辈子无法驾驭超越,就只有赋予它们重新活过的意义。

种下的二月兰,叶子由宽向圆了。蜂室花也是生长迅速的,叶子一绽开就显得霸气。刚挣脱束缚的醉蝶,叶尖上倒挂着黑色的种壳,像婴儿捧着奶嘴不肯放手。新剪过枝的葡萄在篱架下,像几笔国画一样静默安然。暖着青灰的芫荽、菠菜和茼蒿,翡翠一般的绿着。秋樱在窗下,开着纤弱的花朵。新近结出的一颗草莓,隐在肥大的叶子间,那样晶莹的白里,透着浅淡的红。

我伸出双手,郑重又小心翼翼地摘下这一粒草莓。是奉给母亲?还是塞进呼吸着晨光酣眠而就要启程的儿子的嘴里呢?我斟酌着,轻轻拂了一下额头和鬓角沾湿的晨雾抑或是晨露。

刚要进屋,一抬头,又看见窗台上歇着的白头翁鸟了,它也和我一样,日日守着那颗草莓等它成熟吧。东方渐白,该要催儿子起身了。日复一日的破晓如期而至,可谁又能真正勘破这轮回之光呢?我轻移脚步,却踩不破这笼罩身心的晓寒。晨光熹微,在天空像湖水一样缓缓流动,园圃的绿茵半是朦胧,半是晶莹。如果晨光将我也溶化,那就没有孤独,也没有离别了……

作者简介

丰灵,女,湖北公安县人;曾在《长江文艺》、《山东文学》、《中外文艺》、《短篇小说》、《游艇》、《国家湿地》、《作家林》、《工人日报》、《特别文摘》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数十篇;《独荷》获“双泉荷花杯”全国散文大赛二等奖,《汤家岗》获“中国湿地博物馆杯”全国散文大赛三等奖,《月泊长河》获“新一代”文学大赛散文一等奖,《花木深》获得年由光明日报社和贵州省文明委共同举办的“孔学堂杯”主题征文大赛三等奖;散文《舵妈》获年“信用湖北”主题征文一等奖,小说《稻谷它好吗》获陕西文学首届优秀小说奖;散文《乌镇雅歌》收录于长江文艺出版社年版散文集《最曼妙的风景,是内心的宁静》。

荆蔷薇原创文学微刊

荆蔷薇制作团队

总编:

伍美菱王小木雲间烟火

版面设计:雲间烟火

文学顾问:李发国

投稿邮箱:

qq.







































北京治疗白癜风哪间医院最权威
在北京治疗白癜风大概多少钱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maodihuang.com/mhtz/949.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