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晓普诗选郑亚洪译失眠月亮从梳妆台镜子望出去一百万英里(神情骄傲,看着她自己可她从不、从不微笑)也不想睡,或许她只是白天睡眠者。被宇宙抛弃,她只好说,你去下地狱,她要找一湾清水,或一面镜子,住到里面。用蛛网裹起烦恼把它丢到水井里那里的世界完全颠倒了,说左是右,影子是实体,而我们彻夜醒着,天堂清浅如大海,大海深邃无比,而你爱我。歌夏天在海面上终结,游艇,社交者,在无尽、光滑的地板上跳舞,前进,侧步,一如弗雷德·阿斯特尔,走了,都走了,在海洋上某处靠岸。朋友们离开了,洋面上空荡荡曾经飘荡着新鲜的绿水藻。只有舷舱上生锈的货轮驶过月亮上无市场的环形山而星星才是唯一欢乐的船只。致纽约——献给路易斯·克莱恩在下封信里我希望你说说你去哪里,在干什么;戏本怎么样,戏看完后你又找什么乐子:午夜你搭乘计程车一路飞驰,好像要拯救你的灵魂马路绕着公园转啊转计程表瞪着你像德高望重的猫头鹰,树木整齐而奇异,散发着新绿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黑洞里突然间你身处一个奇异的地方万事万物好像发生在波浪里,人家说的笑话你听不懂,像从板岩上擦掉脏字,歌声响亮,可又模糊不清,时候也不早了。你从褐色石头房里出来步入灰色人行道,洒过水的街面湿漉漉,建筑升起在阳光里像麦芒。——小麦,不是野燕麦,亲爱的。如是小麦,可不是你播种下去的,虽然如此,我还想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要去哪里。一种艺术丢失的艺术从来不难掌握;很多事物都有被丢失的愿望失去它们并非灾祸。每天丢失点。接受一种失落:丢失钥匙,虚度时光。丢失的艺术不难掌握。继续练习,丢得更远,更利落:脸、名字、打算去的几个地方。这些都没造成灾祸。我丢失过母亲的表。瞧!我住过三栋心爱的房舍,最后、倒数第二栋已失去。丢失的艺术不难掌握。我失去过两座城,非常可爱。还丢过更大的领地,两条河,一个洲。我想念它们,但这没造成灾祸——至于失去你(玩笑嘛,我爱的一种姿势)我也不会撒谎。很明显丢失的艺术不太难掌握虽然这看起来(写下吧)像灾祸。北海芬——纪念罗伯特·洛威尔我能辨认出一英里外的纵帆船;我能数出云杉上结的新果。苍白港湾如此宁静,好像裹上了牛乳般的皮肤,天空无云,除了一条长长的、梳理好的马尾。去夏以来岛屿不曾漂移,而我希望它们会有一点点——漂移,迈着梦幻的步子,向北一点,向南一点,或左右漂移,在那蓝色的海域,它们多自由。这个月,我们钟爱的岛上鲜花盛开:毛茛,红苜蓿,紫豌豆,山柳菊在燃烧,雏菊杂乱,小米草,芬芳的蓬子草似炽烈的星座,还有更多,回返,快乐地描摹着草地。金翅雀回来了,其它鸟儿都欢喜,白喉雀唱出五音调之歌,它祈求啊祈求,直至润湿了眼睛。大自然重复着自己,一遍又遍:重复,重复,重复,修正,修正,修正。多年前,你告诉我就是这里(年?)你第一次“发现了女孩”你学会航行,学会接吻。你获得“诸多乐趣”,你说,恒久的夏日啊。(“乐趣”——它似乎让你一点点迷失......)你离开北海芬,在岩石上泊定,漂移在神秘的蓝色里......如今——你已永远离开。而你不能再打乱,或重新修订你的诗歌。(麻雀可重唱那首歌。)词不能再变了。伤心的朋友,你也不能变了。鱼我抓到一条大鱼把他拖在船舱外半离开水面,用我的钩子深深地插入鱼嘴。他没挣扎。也挣扎不了。他有点重,遍体鳞伤,不可亵玩,又朴实无华。这里,那里他的棕色鳞片成条形悬挂像古老的墙纸,而深棕色部分则像墙纸:形状开放如玫瑰他活过年岁,曾被玷污,也迷失过。身上依附许多甲壳动物,精致的欧椴玫瑰痣,细小的白色海虱寄生其上,两三丛绿海藻缠绕其下。而他的腮正吸入可怕的氧气——吓人的鱼腮染着血,新鲜、生脆被活生生地切割——我想到生白鱼片像羽毛包裹齐整,大的骨头,小的骨头,从他闪亮的肠肚子里流出来的壮丽的红与黑,粉色的鱼鳔像大牡丹。我看着他的眼睛它们比我的大多,但更浅,带了点黄,虹膜皱缩,透过他那副老旧受损的鱼胶滤镜,像失去光泽的锡箔。鱼眼稍稍移动,但不是为了回应我的瞪视。——它更像一件向往光的事物。我羡慕起他那肃穆的脸,强劲的下颚。我看见他的下唇——如果你叫它嘴唇的话——阴郁、潮湿,像武器,五段鱼线缠其上,或四段,外加一条钢丝连着旋轴,五个大钩子牢牢扣住他的嘴巴。一根绿线,顶端磨损,那是他挣扎逃生的地方,两根粗大的绳索,一根精致的黑线,他逃生时起的褶皱历历在目。像一枚带绸缎的奖章,起毛,摇曳着,五根一撮的智慧胡子从他生疼的下颚蔓延。我看着,看着,战利品堆满了租过来的小小的船只,舱底下的小水潭油污在生锈的引擎上喷出一条彩虹,到生成橘色的泥浆泵,太阳暴晒的划手座,挂在绳索上的划桨,到舷舱——乃至万物都成为彩虹,彩虹,彩虹!最后我放走了大鱼。麋鹿从鱼、面包、茶叶的狭长省份,浪潮的家海湾离开大海一天两次,带着鲱鱼长长的列队,河流是进还是退出褐色的浪末之墙取决于那天它遇见潮涨,还是海浪不在家;赤潮的淤泥地,有时太阳西下面对红海,另些时候,海滩露出淡紫色脉纹,浓浆燃烧在小水流中;通红的砂石路上,糖戚枫成排,越过带护墙板的农舍干净、带护墙板的教堂,呈漂白色,背脊闪亮如蛤壳,经过成对的白桦树,穿行于黄昏一辆巴士向西行驶,挡风玻璃喷射出红粉,金属射出的红粉,扫过凹陷处的蓝颜色,磨损的亮漆;爬入低谷,再上升,等,要耐心,而一位独行者把吻和拥抱献给七位亲戚柯利狗监视在一边。再见,榆树,再见,农场,再见,狗。巴士启动。光渐浓稠;雾散开,带着盐味,淡淡地,围拢过来。冰凉、浑圆的水珠形成,滑落,停歇在白母鸡的羽翼上,灰色亮光的甘蓝上,西洋玫瑰上,羽扇豆上,像信使。甜豌豆伸出潮湿的白色触须勾住白色篱笆墙;大黄蜂爬进毛地黄花,夜晚降临。在巴士河停靠。下一站伊科诺米——下、中、上伊科诺米镇;五岛镇,五房镇,晚饭后一位妇人抖出餐桌布。一丝苍白在闪烁。消失了。坦特纳马沼泽地盐草气息。一座铁桥抖动了下桥板松动咔咔作响还不至于坍塌。左边,一束红光黑暗中漫游过来:轮船的舷窗灯。两只橡胶靴,明亮,肃穆。狗叫了一声。一位妇人爬上车带着两袋东西。活泼,有雀斑,上了年纪。“美好的夜晚。是的,先生,一路到波士顿。”她愉快地招呼我们。月光随我们进入新布伦斯威克森林,毛状,刺痒,易碎;月光与雾缠住它们像羔羊毛挂在牧场的灌木丛。旅客们朝后背靠去。鼾声。长长的叹息。梦幻般的臆游在夜晚开始了,温柔,可听见的,缓慢幻觉.....嘎吱声,喧闹声,一种古老的交谈——与我们无关,可辨识出,后车座的什么地方:祖父辈们的说话声连续不断谈论,话题永恒:他们提到几个名字,随后澄清了事理;他说的,她说的谁谁领到养老金;死亡,死亡和疾病;他重婚的那年;(好些)有事发生的那年。她死于难产。儿子死于纵帆船沉没的那年。他死于酗酒。是的。她变坏。当阿莫斯开始在店里祈祷,家人终于离弃他。“是啊.....”特别的肯定语气。“是啊.....”急促的吸气声,半抱怨,半接受,意思说:“生活就那样。我们知道(死亡也如此)”。他们说话的方式好像坐在老羽绒床上平静地,说啊说,昏暗的光洒在大厅,厨房间,狗卷缩在她的披肩下。现在,刚好现在大家都睡了像那些个夜晚。——突然巴士司机拉起手刹,关掉大灯。一头麋鹿出现在前方茂密的树林里站着,不,在路中央向我们走来。她走近,嗅了嗅巴士发烫的前盖。挺立着,她没有角,高如教堂,温暖如家(哦,安全如家)。男人的声音安抚我们“没事儿.....”一些乘客开始低呼,既孩子气,又温柔,“那么大的家伙。”“这回看得清。”“嗯,是母的!”麋鹿慢悠悠转脸朝向班车,那么高贵,那么超然。而我们,而我们感受到(所有人)如此喜悦和甜蜜?“神奇的生灵,”司机平静地说,卷起翘舌音。“你看她。”他放下手刹。好长一会儿,伸长脖子向后看,仍能看得见麋鹿在月光的碎石路上;然后,麋鹿气味越来越淡,而汽油味越发浓重。
毕晓普ElizabethBishop(~)
马勒第五交响曲第四慢乐章
斯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