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癜风中西医结合会诊 http://m.39.net/pf/a_5777879.html第三部分 濒死的人第29节“这位就是拉弗里伊先生,”一个管钥匙的看守对拉法埃尔说。他是专程来拜访这位动物学界的权威的。侯爵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他正为了观察两只鸭子而陷入某种庄重的沉思。这位中年学者,相貌很温和,一副殷勤的样子,使他更显得和蔼;但是,就他整个人来看,显然是个专心研究科学的人:他不停地搔他的脑袋,把假发弄得奇形怪状地翘起来,露出一线白发,这证明人们对科学发明的狂热,也象对其他事物的狂热一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能使我们忘怀世上的一切,甚至使我们失掉自我的意识。拉法埃尔是个科学工作者和爱钻研的人,他敬佩这位自然科学家,他的辛勤劳动,目的是为了扩大人类知识的领域,即使他有什么错误,对法国的光荣也是有益无损的;但是,一个时髦女人,准会嘲笑这位学者对于他的条子背心和裤子之间的连接问题的处理,原来这位科学家为了方便他对动物繁殖的观察,一会儿弯腰一会儿起立,便把他的衬衫弄得皱成一团,正好填塞了裤头与背心之间的间隙。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拉法埃尔认为有必要对拉弗里伊先生说些恭维他的鸭子的话。“噢!我们的鸭子多得很,”自然科学家答道,“再说,这种东西乃是蹼足鸟类中品种最多的一种,这无疑你是知道的。从天鹅起直到辛辛鸭止,其中包括一百三十七个不同的变种,各有自己的名称,生活习惯,出生地点和生理状态,它们之间各不相同,就象白人不同于黑人那样。先生,事实上,当我们吃鸭子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很少去想它所牵涉到的……”当他看见一只外表美观的小鸭子沿着池塘的斜坡走上来,就立刻打断了话头。“您看,那儿的一只绶带天鹅,可怜的加拿大孩子,它从老远的地方来给我们展示它那棕灰色的羽毛,它那小小的黑绶带!瞧,它在整理它的羽毛……“瞧,那儿是一只著名的绒毛鹅,也叫做绒鸭,我们的时髦女子盖的就是这种羽毛做的鸭绒被;它多漂亮!?不欣赏这白里透红的小肚子,这绿色的鸟喙?“先生,我刚才亲眼见到了我一直想见而未见到的一次交尾。”他接着说,“这场婚礼举行得相当愉快,我正在焦急地等待这次交配的结果。我很高兴能得到第一百三十八种鸭子,也许会用我的名字来给它命名!这儿便是那对新婚夫妇,”他指着一对鸭子向他说,“一只是笑鹅(anasalbifrons),另一只是大哨鸭(anasruffinadeBuffon)。我曾在哨鸭,也就是白眉鸭和芦鸭(anasclypeata)之间犹豫了许久,才作出选择。您瞧,这只身子棕黑,脖子浅绿带点彩虹的大活宝便是芦鸭。可是,先生,那只哨鸭却是有冠毛的,那么,您就可以理解我为什么要选它了。我们这儿就缺一种戴黑冠的鸭子。这些同行的先生们却一致认为这种鸭和弯嘴的鸳鸯鸭是一样的;至于我……”他做了一个美妙的姿势,既表示学者的谦虚,也表示学者的骄傲,骄傲之中充满固执,谦虚之中充满自负。“我的想法却不是这样,”他补充说,“您瞧,亲爱的先生,我们可不是在这儿消遣的。目前我正忙于鸭类的专门研究……但是,现在我愿意听从您的吩咐。”在走向布丰街的一所相当漂亮的房子的路上,拉法埃尔把驴皮交给拉弗里伊先生去研究。“我认得这种产品,”学者在用放大镜检查过这块灵符后说道,“它是曾经用来作匣子的皮面的。这块皮已很陈旧!今天的鞘工喜欢采用鳐皮。所谓鳐皮你一定知道,就是Rajasephen的皮,它是红海里的一种鱼。”“先生,麻烦您,这东西……?”“这东西,”学者打断他的话,接着说,“那是另一回事:在鳐皮和驴皮之间,先生,存在着海洋和陆地、鱼类和兽类的根本区别。然而,海鱼的皮却比陆上动物的皮要结实得多。这东西,”他说,一面指着那灵符,“您一定知道,它是动物学上最奇怪的产物。”“这是怎么回事!”拉法埃尔嚷道。“先生,”学者在他的沙发上坐下后说,“这东西,是一张驴皮。”“这我知道,”青年人说。“波斯有一种非常稀罕的驴,”自然科学家接着说,“古人叫它equnsasinus(野驴),鞑靼人叫做Koulan(古骏);帕拉斯①曾到那儿观察过,并把它介绍给科学界。事实上,这种动物长期以来被认为是种荒诞的东西。正如您所知道那样,它在《圣经》上也是很出名的;摩西曾经禁止让它和它的同类交配。但是,使这种野驴更加著名的是《圣经》里先知们常常讲到的,关于它成为卖淫对象的事。您一定知道,帕拉斯在他的Act.Petrop第二卷里声称,波斯人和诺加伊人②深信不疑地传说这种奇怪的放荡行为,是治疗腰痛病和坐骨风痛病的圣药。对这种事我们却很少想到,我们这些可怜的巴黎人!我们的博物馆连野驴的标本都没有。那是多么漂亮的动物啊!”自然科学家接着说,“它是很神秘的动物;它的眼①帕拉斯(-),德国自然科学家、人种学家,生于柏林,到过乌拉尔,里海,阿尔泰山,中国。②诺加伊人的祖先是土耳其人,聚居于北高加索和克里米大草原。睛蒙有一层起反射作用的东西,东方人认为这就是它有蛊惑力的原因;它的皮毛较之我们最美的马儿的皮毛更漂亮、更光滑;上面满是褐色的条纹,很象斑马的皮毛。它的毛相当柔软,带点波纹,触手滑腻,它的视力和人类的视力一样准确;它的个子比我们驯养的最漂亮的驴子稍为高大一点,它具有非凡的勇气。如果它遭到突然袭击,就会以显著的优势,奋勇抵抗最凶猛的野兽;至于它走路的速度,那就只能用飞鸟的速度来比拟了;先生,一只野驴在赛跑时会胜过最好的阿拉伯马或波斯马。根据细心的尼布尔博士的父亲①,他新近逝世了,这使我们感到遗憾,您一定知道,据他的说法,这种珍奇的野兽寻常的平均时速是每小时七千几何步。拿我们退化了的驯驴来和独立、骄傲的野驴相比,其差别简直不可想象。它有轻快、活跃的姿态,聪明、伶俐的神情,优雅的长相,调情的动作!这是东方的动物之王。土耳其和波斯的迷信传说甚至给它编造了一个神秘的来源,而所罗门王的名字在西藏和鞑靼,当人们讲说这种高贵动物的英勇行为的故事时,也常被混在一起。总之,一只驯化了的野驴,简直价值连城;人们在山上几乎就不可能捉到它,在那儿,它象鹿子般蹦跳,象鸟儿般飞翔。神话里的飞马,我们的珀伽索斯②的传说,一定是在这种地方诞生的,因为这儿的牧人常常有机会看到一只野驴从这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去。波斯人用①尼布尔博士(-),以其《罗马史》闻名,他的父亲老尼布尔(-)是德国旅行家,他到过阿拉伯和东方,著有几部旅行记。②珀伽索斯,希腊神话中长有一对翅膀的神马。做坐骑的驴子,是由一只母驴和一只驯化了的野驴交配产生的,按照一种记不清的古老传统,这些驴子都染成了红色。这种习惯做法,也许能给‘跟红驴子那么凶’那句谚语提供依据。我想,当初在法国,生物学还不被人重视的时候,也许有那么一个旅行家,偶尔带回来一只这类奇怪的动物,它对于受人役使简直难以忍受,这就是那句谚语的来源。你给我看的那块皮,”他接着说,“那就是一只野驴的皮。我们对于粒状皮这个名词的出处,有不同的见解。有人认为。chagri是一个土耳其字。别的人则认为cha-ri是帕拉斯详细叙述过的制造这种兽皮的硝皮厂所在城市的名字,这儿硝制出的驴皮表面上起一种特殊的颗粒,尤其为我们所欣赏;而马泰朗①却写信告诉我,说cbagri是一条小河……”“先生,我感谢您给我这些指教,它将给东姆-卡尔麦②那类可敬的修士提供奇妙的注释资料,如果本笃会还存在的话;但是,我荣幸地提请您注意,这张皮当初是和……这张地图一般大小的,”拉法埃尔说,同时指给拉弗里伊看一张已经展开的地图:“可是,三个月来,它却明显地缩小了……”①马泰朗可能是杜撰的名字,也可能因拼法错误,无从查考。②东姆-卡尔麦(-)是一位古老教义的注释家,以注释详尽、细致著称,曾被本笃会授予“东姆”的尊称。“好,我明白了。”学者答道,“先生,凡是生物遗体的原始组织,都要受到自然衰败规律的支配,这是不难理解的,而其衰败的过程又受到气候的影响。金属本身或膨胀或收缩,都有明显的表现,因此,工程师都知道要在最初用铁棍支撑的大石块之间保持相当的距离。科学的领域是广大的,人类的生命却是很短的。因此,我们并不奢望能认识大自然的一切奇怪现象。”“先生,”拉法埃尔几乎有点困惑地接着说,“请原谅我向您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您确信这张皮也会服从于动物学的一般规律,即是说,它也能够伸张吗?”“噢!那当然!……啊!该死的!……”拉弗里伊先生说,一面用手试着把那张灵符拉大一点。“可是,先生,要是您愿意去看看著名的力学教授普朗歇特,他一定有办法使这张皮变软,使它伸张。”他补充说。“啊!先生,您可救了我的命啦!”拉法埃尔向这位自然科学专家告别后,立即跑到普朗歇特家去,把那和善的拉弗里伊留在他的堆满大口瓶子和植物标本的研究室里。拉法埃尔自己还不知道他这次出访,竟带回了整个人类的学问:一部术语汇编。这位好好先生拉弗里伊很象桑丘-潘沙给堂吉诃德讲述母山羊的历史,他数着羊群玩,并把它们编了号。直到行将就木的时候,他才刚刚弄清楚上帝为了一个不可知的目的而在世界各地繁殖的无数的家畜群中的一小部分。如今拉法埃尔心里高兴了。“我要好好控制我的驴子,”他大声嚷道。斯特恩在他之前曾说过:“如果我们想要活到老,就要把我们的驴子驾驭好。”那畜生实在太古怪了!——第三部分 濒死的人第30节普朗歇特是个身材瘦高的人,真正是一个永远沉于冥想的诗人,始终忙于凝视一个无底的深渊:运动。庸才把这些卓绝人物视为疯子,不可理解的人物,他们对豪华生活和人情世故毫不介意,整天嘴里叼着一支熄灭了的雪茄,或者是常常没有把上衣的钮子扣对,便到人家的沙龙去做客。某天,在长时间测量空间之后,或者是把许多未知数(X)累积在从大A小a到大G小g(Aa-Gg)之下后,他们就对某种自然规律进行分析,并分解最简单的元素;突然间,民众赞赏一种新的机器或某种平板马车,它的简易的结构使我们既吃惊又困惑!于是那个谦虚的学者微笑着对他的敬仰者们说:“我到底发明了什么呢!一点也没有。人类发明不出力量,他只能指挥力量,而科学则主要在于摹仿自然。”拉法埃尔的来访惊动了那位两腿笔直地站着,象一个被处绞刑的人挺直地吊在绞刑架下的力学家。普朗歇特正在观察在日晷仪上转动的一颗玛瑙珠,等待它停止下来。这可怜人既未受勋,也未得过奖金,因为他不懂得渲染自己的计算能力。他只满足于在平凡的生活中有一次科学的发现,既不想到光荣,也不想到人世,甚至没有想到他自己。他只是为科学而生活在科学里。“这是无法确定的!”他自言自语的嚷道——“啊!先生,”当他看见拉法埃尔后便说,“我听候您的吩咐。妈妈身体好吗?……去看看我内人吧。”“也许有朝一日,我也能够过这样的生活啦!”拉法埃尔心里在想,一面把那张灵符的情况介绍给学者,请问他有什么办法来对付它,这一来才把学者从幻梦中唤回来。“也许您要嘲笑我的轻信吧,先生,”侯爵把有关情况介绍后说道,“我不向您隐瞒什么,我认为这张皮拥有一种任何东西都无法克服的抵抗力。”“先生,”普朗歇特说,“上流社会的人士看待科学的态度常常是相当粗暴的,大家几乎都用某一位时髦哥儿①在日蚀之后,带领一些贵妇人去找拉朗德②时说过的那句话来要求我们!‘劳驾,请费心再来一次吧’。①时髦哥儿,指执政府时代,讲究衣着,喜爱奇装异服,说话夸张,神气十足的公子哥儿。②拉朗德(-),法国天文学家。“您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效果呢?力学的目的在于应用运动的规律或中和这些规律。至于运动本身,我老实告诉您吧,我们没有能力来给它下定义。明确这一点后,我们就能注意到决定固体物质和液体物质的作用的恒定现象。在再现产生这些现象的种种原因的时候,我们能够移动这些物体,并在一定的速度条件下,给它们传导一种转动力量,把它们抛出去,把它们进行简单的分裂,或进行无限的分裂,也就是把它们捣碎,或者把它们弄成粉末;我们还可以使它们弯曲,使它们旋转,改变它们、压缩它们,使它们膨胀,使它们伸张。先生,这些科学现象,只以一种事实为依据。请看这一颗滚珠,”他接着说,“它在这儿,在这块石板上。看,它目前正在那里。我们要用什么名目来称呼这种在物理上如此自然,在精神上如此奇特的动作?运动,移动,变换位置?文字底下隐藏的是多么大的自负呵!一个名词,难道就算把问题解决了?然而,这就是整个科学。我们的机器就是使用或分解这个动作、这个事实。这些微不足道的自然现象,若被大量应用起来,就可以炸掉整个巴黎。我们可以利用力量来增加速度,反过来,利用速度也可以增大力量。而力量和速度又是什么东西呢?我们的科学还不能加以说明,就象它不能创造运动一样。一种运动,不管它是什么运动,都是一种巨大的力量,而人类是不能发明力量的。力量是一个整体,就象运动是力量的本质一样。运动就是一切。思想也是一种运动。大自然就是建立在运动上的。死亡就是我们不知底细的一种运动。如果上帝是永恒的,您可以相信他也是永远在运动中。也许上帝就是运动。这就是为什么运动象上帝一样是不可解释的;象他一样莫测高深,无边无际,不可理解,无从捉摸。有谁接触过、理解过、测量过运动呢?我们感觉到运动的效果,可是不曾见过它。我们甚至可以否认它,就象我们否认上帝那样。它在哪里?它不在哪儿?它从哪里开始?它的本源在哪里?它的结尾在哪儿?它包裹我们,它挤压我们,我们却感觉不到它。它象事实一样明显,又象抽象一样隐晦,它既是结果也是原因。它象我们一样,也需要空间,而空间又是什么呢?只有运动能给我们揭示空间是什么;没有运动,空间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名词。这是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如同空虚、创造、无限那样,运动使人类思想混乱,而人类所能够设想的便是:运动永远是不可想象的。在这个滚珠所占的空间中的每个连续的点之间,”学者继续说,“人类的理智都会遇到一个深渊,帕斯卡尔①就是掉进这个深渊里的。您要使一种未知的物体去服从一种未知力量的支配,首先得研究这个物体;根据它的性质,在它遭到打击时,将被粉碎,还是抵抗得住。如果它分裂了,而您的本意不是要它分开,那我们就未能达到原来的意图。您要把它缩小吗,就应该把一种平衡的运动传进物体的一切部分,使之均匀地缩小各分隔部分的距离。您要把它扩大吗?我们就得设法给每个分子施加一种相等的离心力;因为,如不严格遵守这条规律,我们就会使物体发生断裂。先生,在运动里存在着无穷的方法,无限的组合方式。您到底决定要得到哪种结果呢?”①帕斯卡尔(-),法国几何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又是著名的散文家。“先生,”拉法埃尔不耐烦地说,“我想要一种很强大的力量,以便无限扩大这张皮……”“物体是有限度的,”数学家说,“所以它就不能够无限地扩大,但是,物体在压力之下必然会扩大它的面积,而牺牲它的厚度,它会逐渐变薄,直至它几乎……”“您能获得这个结果,先生,您就会得到几百万的报酬,”拉法埃尔嚷着说。“那我将要诈骗您的钱财啦,”教授用荷兰人的冷静态度回答说,“我用几句话来对您说明吧,有这么一架机器,在它的压力下上帝本身也会象只苍蝇那样被压扁。一个人连同他穿的长统靴,带的马刺,打的领带,戴的帽子,身上的金银珠宝,在它的压力下,都会变得象一张吸墨纸那么薄……”“多么可怕的机器呵!”“中国人与其把他们的婴儿扔进水里溺死,不如用这个办法来处理,”学者接着说,没有想到应该对人类的繁殖后代表示尊重。普朗歇特全神贯注地拿一只底下有洞的空花盆,把它放在日晷的石板上;然后到花园的一个角落里取来一点粘土。这时候,拉法埃尔看得着了迷,就象孩子听保姆给他讲神话那样。普朗歇特把粘土放在石板上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小弯刀,割下两根蒴翟①的枝条,用力把枝条的空心吹通,好象拉法埃尔根本不在他跟前那样。①蒴翟是一种药用植物,可以接骨。“看,这些便是机器的组成材料。”他说。他用粘土做的拐脖,把树枝做的管子连接在花盆底的洞口上,这样,树枝管子的小孔和花盆底的小洞就接通了。看来活象一只大烟斗。他又用粘土在石板上做成一个铲形的河床,把花盆放在最阔的部位,并把树枝管子固定在代表铲柄的部位。然后在这里堆上一块粘土,再用粘土做成一个拐脖,把一根垂直的树枝管子和那根横放着的管子的末端连接起来,这样,空气和液体就可以在这个临时凑合的机器内流通,即从垂直管子的入口处通过中间的横管直达空花盆里。“先生,”他以一位科学院院士发表入院讲演时的严肃态度对拉法埃尔说,“这个机器是伟大的帕斯卡尔之所以受到我们崇拜的一个最好的凭证。”“这我不懂……”学者微微一笑。他走到一株果树跟前,从树上解下一只小玻璃瓶子,在这只瓶子里他的药剂师曾给他送来一点甜酒,招来了许多蚂蚁,他把瓶底弄破,做成一只漏斗,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插进用粘土固定在象征大积水器的花盆底那根垂直的蒴翟管子口上;于是他用一只浇花的水壶,把必要数量的水灌进垂直的木管,让水通过横的木管进入花盆,使里面的水达到和垂直的木管入口处同样的水平……拉法埃尔在想他的驴皮。“先生,”这位力学专家说,“请不要忘记这条基本原理,直到现在,水还被认为是不受压制的物体;可是它还是会收缩的,不管它的收缩能力是多么微不足道,几乎等于零。您看见水灌满这只花盆时的表面面积吗?”“看见了,先生。”“好吧!假定它比现在的面积大一千倍,而不是象我现在灌进水的管子所能容纳的那样。您看,现在我取下漏斗……”“同意。”“那么,先生,如果我用某种方法增大积水的水量,再从小管子口里灌进水,而灌进的流体被迫下降,就要进入象征积水器的花盆,直到这些流体在盆和管里各自上升到相等的水平……”“这是显而易见的!”拉法埃尔嚷道。“可是,有这么一种区别,”学者接着说,“比方说,如果从垂直的小管子加进的水,在管子里代表相当于一磅重的力量,而由于它的作用是忠实地传送这力量到达液体的总体里,并将在花盆里水面的各个点上再起作用,这样,当积水器里容纳了一千磅水的时候,这一千磅水都因受到从垂直管子口压下一磅水的相等力量的压迫而上升,就势必要在这儿,”普朗歇特指着花盆对拉法埃尔说,“产生比从这管子口把一磅水压下去的力量大一千倍的力量。”学者又用手指着直插在粘土里的木管子给侯爵看。“这道理很简单,”拉法埃尔说。普朗歇特微微一笑。“换句话说,”他用数学家惯有的那种坚定的逻辑性继续说,“如果要阻挡水在大面积的各个部分全面涨溢,就要有在垂直管子里起作用的压力的同等力量;不过,所不同的是,假定管子里的水柱高一尺,大面积容器里的一千个小水柱在受压力时就只会上升一点点儿。现在,”普朗歇特用手指弹了一下他的管子说,“让我们换上强度和宽度都适宜的钢管来代替这个可笑的小装置吧,如果您用一块机动的钢板把大积水器的水面盖上,再把一块坚固的能经受一切压力的钢板压在那块机动的钢板上,并把它固定,如果你进而授权给我不断从垂直的小管上加水到大积水器里去,那么,被夹在那两块牢固的钢板中的物体,势必因受到无限压榨的物理作用而屈服。从小管子里不断输进水的办法和把大面积液体的威力传导到钢板上的方式,在力学上同样是一种小玩意。两个活塞和几个阀门也就够了。亲爱的先生,现在,您想通了么?”他挽着瓦朗坦的胳膊说,“处在这两种无限的对抗力之间的物质,几乎没有不被压扁的。”“怎么!这就是《外省书简》的作者①发明的吗?……”拉法埃尔嚷着说。①指帕斯卡尔。“对,先生,是他独自发明的,就力学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简单,更美妙的了。相反的原理是水的膨胀性,蒸汽机就是根据这个原理而发明的。但是,水的膨胀只能达到一定的程度,而它的不可压榨性,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种否定力量,因而是无限的。”“如果这张皮张大了,”拉法埃尔说,“我答应给布莱士-帕斯卡尔建造一座巨大的雕像,拨出十万法郎作为基金,奖赏每隔十年在力学方面把问题解决得最好的人,还要给您的表姊妹,远房的表姊妹,每人一笔陪嫁,最后,建筑一座养老院,专门救济发疯的或贫穷的数学家。”“这倒是很有用的,”普朗歇特回答说,“先生,我们明天去斯庇加尔特家拜访他。”普朗歇特用完全是生活在知识分子圈里的人那种安详态度接着说,“这位杰出的力学家按照我的设计刚好制造成功一台完善的机器,用这台机器一个孩子都可以把一千捆干草装进他的帽子里。”“明天见,先生。”“明天见。”“请您给我谈谈力学吧!”拉法埃尔嚷着说,“力学不是所有科学中最有趣的一门吗?至于另外那位学者,他尽忙于他的野驴,他的分类工作,他的鸭子,他的动物种类,他的装满怪物的大小瓶子,我看他最多只配在公共弹子房做个记分员。”第二天,拉法埃尔兴冲冲地去找普朗歇特,两人一起到健康街去,这街名就是个好兆头。在斯庇加尔特家里,这青年人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巨大的工场,眼光所接触到的尽是一些炉火融融的怒吼着的锻铁炉。这里火花如雨,钉子如洪流,活塞,螺丝钉,杠杆,枕木,锉刀,螺丝钉帽象汪洋,铸铁,木材,阀门,钢条象大海。铁屑呛人咽喉,气温里有铁,人身上也有铁,一切东西上都可闻到铁味,铁有了生命,铁成了有机体,它流体化了,它走动,它采取各种形式来思想,来适应人的种种心意。拉法埃尔在风箱怒吼,铁锤合奏的渐强音和使钢铁抱怨的车床发出的嘶叫声中来到一间空气流通的干净的大厅,在这里他可以随意观赏普朗歇特给他说过的那台庞大的压榨机。他赞赏生铁铸成的各种厚板和并排成对在中间牢固地焊接起来的铁棒。“如果您迅速旋转七下这个把手,”斯庇加尔特对他说,一面指着一根光滑的钢质传动杆,“您就会使一块钢板喷射出数以千计的钢屑,象针一样钻进您的大腿。”“啊哟!”拉法埃尔嚷道。普朗歇特亲自把那块驴皮放进这台威力无比的压榨机的两块钢板之间,并以对科学充满信心的安全感敏捷地转动了那传动杆。“你们全都躺倒,我们完蛋了!”斯庇加尔特大声叫喊,他自己也躺倒在地。一种骇人的呼啸声回荡在整个工场,机器里的水冲破铁罐,喷射出无法计量的力量,幸而落在一座旧炼铁炉上,把它推到、掀起,象一阵旋风卷起一所房子,而且把它刮走。“噢!那块皮也象我的眼睛一样安然无恙!”普朗歇特安静地说,“斯庇加尔特大师,您的铁罐准有什么毛病,要不然就是大管子有裂缝……”“不对!不对!我了解我的铁罐。先生可以把他那怪家伙带走了,那里面准是藏有魔鬼。”那德国人抓起一柄铁匠用的铁锤,把驴皮扔在铁砧上,把愤怒给他带来的全部力量,都使出来发泄在这张灵符上,在他的工场里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可怕的锤击声音。“一点儿也不管用,”普朗歇特嚷道,一面抚摩着难对付的驴皮。工人们都跑来了。工头拿起驴皮投进炼铁炉的煤火里。大家在炉火前围成一个半圆形,不耐烦地等待大风箱的运动。拉法埃尔,斯庇加尔特,普朗歇特教授站在这群黝黑的、聚精会神的人群中。看了这些白眼睛,这些蒙着铁粉的脑袋,这些发黑和油垢的上衣,这些毛茸茸的胸膛,拉法埃尔以为自己来到了德国歌谣中的神怪的黑夜世界。那工头让驴皮在洪炉中烧十分钟后用钳子取出来。“把它还给我吧,”拉法埃尔说。这工头用开玩笑的神情把驴皮递给了拉法埃尔。侯爵轻易地用手指摸弄着又凉又软的驴皮。工人们于是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大家一哄而散。瓦朗坦独自和普朗歇特留在空荡荡的工场里。“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魔鬼在作祟!”拉法埃尔绝望地嚷道,“难道任何人间的力量都不能多给我一天寿命吗?”“先生,我错了,”数学家答道,显出懊悔的神情,“我们本该把这张奇怪的皮拿去让轧钢机来处理,我竟然瞎了眼睛向您建议去找水压机。”“是我要求这样办的,”拉法埃尔答道——第三部分 濒死的人第31节这位学者象个犯人被十二位陪审员同意释放那样松了口气。然而,由于他对这块皮提供的奇怪问题发生兴趣,思索了一会儿便说:“看来应该用反应剂来处理这种莫名其妙的物质。我们去找雅斐吧,也许化学比力学有更好的运气。”瓦朗坦快马加鞭,一心想要早点儿在那位著名的化学家的实验室找到他。“喂!老朋友,”普朗歇特看到雅斐正坐在沙发上细看一种沉淀物时说,“化学研究进行得怎样了?”“停顿了。毫无进展。尽管科学院承认了水杨甙的存在,可是,水杨甙,天冬酰胺,番木鳖硷,毛地黄甙,这些都不能算是发明……”“因为你们没有发明事物的能力,”拉法埃尔说,“你们就只能发明一些名词了。”“这倒是千真万确,青年人!”“你瞧,”普朗歇特教授对化学家说,“请你试试给我们化验这个物质;如果你能从中抽出某种原素,我可以预先给它立个名目叫魔素,因为想要把它压扁,我们刚才弄坏了一台水压机。”“让我们看看,看看这个东西!”化学家很高兴地嚷道;“这也许是一种新的单质。”“先生,”拉法埃尔说,“这确确实实是一块驴皮。”“先生……”著名的化学家严肃地说。“我不是开玩笑,”侯爵回答,一面把驴皮递给他。雅斐男爵用他敏感的舌尖在驴皮上舐,他是最能辨别盐味,酸味,碱味和瓦斯味的,在舐了几下之后,他说:“什么味道也没有!这样吧,我们让它喝点儿氟酸看。”这种腐蚀剂通常对动物组织的破坏是非常迅速的,而这块驴皮却没有遭到任何损害。“这不是驴皮!”化学家嚷道,“我们得把这个不认识的神秘家伙当做矿物来对付,给它点厉害,把它放进一只坩埚里,恰好埚里我放有红色的碳酸钾。”雅斐出去了一下,很快就回来。“先生,”他对拉法埃尔说,“让我把这奇怪的东西割下一块,它太特殊了……”“割一块?”拉法埃尔嚷道;“连头发丝那么小的您也休想弄得下来。您只管试试看!”他带着既忧愁又嘲弄的神情补充说。学者为要割下一块皮,把剃刀都弄断了,他打算施放强大的电流来击碎这块驴皮,于是他通过伏打电池放电,最后,科学造成的雷电轰击,也奈何不得这张可怕的灵符。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普朗歇特,雅斐和拉法埃尔在等待最后一次试验的结果,他们都感觉不到时间的飞逝。那块驴皮被放进相当大分量的氯化气里,引起一次骇人的冲击,但它终于胜利地经受了考验。“我完蛋啦!”拉法埃尔大声叫道。“上帝可以做证。我死定了……”他走了,留下两位目瞪口呆的学者。他们面面相觑,却不敢交换意见,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普朗歇特才对化学家说:“我们得严守秘密,切勿把这宗怪事告诉科学院,否则我们的同事会嘲笑我们。”这两位学者就象基督教徒在天堂上没有找到上帝便从他们的坟墓里爬出来那样。科学吗?无能为力!浓酸吗?等于清水!红色的碳酸钾吗?丢脸!伏打电池和雷击吗?象两种玩具!“一台水压机就象一块面包泡在水里那样溶解了!”普朗歇特补上一句说。“我相信魔鬼!”雅斐男爵沉默了一会儿后说。“而我相信上帝,”普朗歇特回答说。两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对一位力学家来说,宇宙是一台机器,需要一个工人来开动;化学嘛,这个魔鬼的杰作,则要分解一切,而世界却是赋有运动能力的一团气体。“我们可不能否认事实,”化学家接着说。“呸!那些空论派①的先生们为了安慰我们,创造了这个晦涩的格言:象事实那样糊涂。”①指一八一四年法国王政复屁时期的空论派,他们属君主立宪派,也叫正中间派。“你的格言嘛,”化学家反驳说,“在我看来,倒象是糊涂虫般行事。”他们自己都笑了,两人就象那些把奇迹只当怪事看的人那样,心安理得地吃他们的晚饭。在回家的时候,瓦朗坦虽在盛怒之中,但很冷静;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事物了,他的思想在脑子里沸腾、旋转、动荡,就象所有的人面对一个不可能的事实时的脑子那样。他宁愿相信斯庇加尔特的机器存在着什么隐蔽的缺点,科学和炉火的无能为力并不使他觉得奇怪;可是,当他摸弄那张皮时觉得它那么柔软,而当人们使尽办法来毁灭它时,它却那么坚硬,这使他感到恐怖。这一无可否认的事实使他晕头转向。“我简直疯了,”他想,“尽管从早上到现在我什么也没吃,却不饿也不渴,只觉得在我胸膛里有个火炉在燃烧……”他重新把那张驴皮放回它原来那只画框里;他用红墨水在这灵符的周围画上红线后,便在沙发上坐下来。“已经八点钟了!”他大声说,“这一天就象做梦那样度过了。”他把肘子靠着沙发的扶手,脑袋倚在左手掌上,陷入了凄惨的沉思,这些摧人肝肠的秘密思想,只有判了死刑的囚犯才知道。“啊!波利娜,可怜的孩子,”他嚷道,“有些深渊是爱情所不能飞越的,尽管它有强劲的翅膀。”这时他很清楚地听到了一声被抑止住的叹息,一种来自激情的最动人的特殊感觉使他认出这是波利娜的呼吸。“噢!这就是我的最后决定。”他想,“要是她在这里,我愿意死在她的怀里。”一声爽朗、愉快的笑声,使他回过头朝向他的床,通过半透明的帐子,他看到了波利娜的脸孔,她正象一个孩子做成功了一件淘气事,很得意地在微笑;她那头美发卷成无数的发鬈,披散在她的双肩上,她在床上就象一堆白玫瑰当中的一朵孟加拉红玫瑰。“我哄过了若纳塔,”她说,“难道这张床不属于你的妻子,我的吗?请不要责怪我,亲爱的,我一心只想躺在你的身旁,给你个意外的欢喜。请原该我这种疯狂行为。”她以猫儿般的轻巧动作从床上跳下来,穿着细纱的衣裳,显得满面春风,走来坐在拉法埃尔的膝头上。“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深渊,我的爱人?”她脸上显出忧虑的神情问道。“死的深渊。”“你真叫我难过,”她答道,“有一些念头,对我们可怜的女人来说,一经产生,就无法阻止,它会将我们置于死地,这到底是爱情的力量还是缺乏勇气?我不知道。我并不怕死,”她笑着说,“明天早上,在最后一吻后,和你一起死去,这将是一种幸福,在我看来,这就好比再活上一百多岁一样,既然在一个晚上,在一小时内,我们能够享尽一生的安宁和爱情,那么,日子的多少又有什么关系?”“你说得对,这是上天借你美丽的小嘴说的。把小嘴给我,让我吻它,然后,我们一起死去。”拉法埃尔说。“那么,我们就一起去死吧。”她微笑着说。早上约莫九点钟的时候,太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透过窗帘亮度减弱了一些,但仍能让人看清楚两个情人休息的房间里绚丽多彩的地毯和蒙着丝绸的家具。几个镀金的器皿在闪闪发光。一线太阳的光芒消失在被爱情的游戏给扔到地上的柔软的鸭绒被上。波利娜的长袍披在一架活动穿衣镜上,活象一个朦胧的幽灵。小巧玲珑的鞋子被扔在离床很远的地方。一只黄莺飞来停在窗台上;它反复的鸣啭和起飞的翅膀搏击的声音,把拉法埃尔闹醒了。“要死去的话,”他继续说梦中开始而没有说完的话,“那就应该让我的躯体,这台受我的意志支配而活动,使我成为一个人的骨肉机器,显示出明显的病痛。医生应该懂得生命力受到打击的征候,并且能够告诉我,到底我是健康还是有病。”他在欣赏睡着的妻子,她的胳膊勾住他的头,表示她在酣睡中还对他充满柔情蜜意。波利娜优美地躺着,象个年少的孩子,她的面孔朝向他,好似在望着他,向他送上呼吸均匀,气息纯洁,半开半合的美丽的嘴。她那一嘴细瓷般洁白的小牙齿,更衬托出她微露笑容的朱唇的鲜艳;她桃红的脸色和洁白的皮肤,可以说比白天她在最动情的时刻还要鲜艳,还要白皙。她那种优美的舒坦神情,多么充满信任,把睡着的儿童那副招人喜爱的憨态和爱情的妩媚混合在一起。即使是最纯朴的女人,在白天也会受到某些社会风尚的约束,妨碍她们思想热情的天真流露;但是,睡眠似乎恢复了她们童年时代活泼的生命力:波利娜没有什么可以脸红的,她象天上那些可爱的仙女,天真未凿,举止单纯,眼神里没有埋藏什么秘密。她把侧枕在细麻布枕头上的头儿迅速地转过来,粗大的绉纹花边和蓬松的头发混在一起,使她显得有点淘气;可是,她正酣睡在快乐中,她的长睫毛贴在面颊上,象是为了保护她的眼睛免受强烈的光线照射,或者是为了帮助她敛神冥思,企图留住那美满的,但转瞬即逝的肉欲的快感;她那白里透红的娇嫩耳朵,被一绺头发环绕,被马林花边衬托,简直会使一位艺术家、一位画家、一个老人爱得发疯,也许还会使某个狂人恢复理性。看到你的情妇在你的保护之下,面露笑容,酣睡在一个平静的梦境里,当这个美人儿看来似乎是停止了生存,实际上是在梦中,她还在爱你,并且向你献上她无声的嘴,这张嘴正在梦中向你谈到最末一次的亲吻!看到一个信赖你的、半裸的女人,她用爱情包裹着自己的身体,就象穿上了一件外套那样,在放荡中保持贞洁;欣赏这些散乱的衣服,昨天晚上,为着讨你的喜欢,迅速脱下来的一只丝袜,为了向你表示无限信赖而解下来的一条腰带,这难道不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吗?这条腰带是首完整的诗;它所保护的那个女人已不再需要它的保护,她已经属于你,她已成了你;从今以后,你若辜负她,就等于伤害自己。拉法埃尔注视着这间充满爱情和回忆的卧室,在这里连阳光都染上了肉感的色彩,使他深受感动,于是,他又回过头来欣赏这个体态完美,既年轻又多情的女子,尤其她对他的无限钟情,是没有任何人能分享的。他恨不得能永远活下去。当他的眼光落在波利娜身上,她便立即睁开眼睛,好象是受到太阳光线的照射。“日安,朋友,”她微笑着说,“你真漂亮,坏东西!”这两个脑袋由于爱情和青春,微光和寂静的陪衬,显得优雅非凡,构成一种神圣的场景,它那暂时性的魔力,只能存在于热恋的初期,就象天真和坦率是儿童期的特征。唉!这种初恋的快乐,也象我们青春期的欢笑,都将一去不返,只能留在我们的记忆里,给我们增添失望,或者给我们带来温馨的慰藉,这都要看我们暗中缅怀过去时心情的变幻而定。“你怎么醒了!”拉法埃尔问道,“我多么喜欢看你酣睡呀,我为这高兴得哭了……”“我也哭了,”她答道,“昨晚我在细看你睡觉的时候哭了,可并不是因为快乐。听着,我的拉法埃尔,听我说。当你睡着的时候,你的呼吸很不顺畅,在你胸膛里有种回音,使我听了害怕。你在睡眠中还有点干咳,完全象我那患肺病死去的父亲。我还从你肺部发出的声音中认出这种病的某些特征。再说,你在发烧,这点我确信无疑,你的手也在出汗而且发烫……亲爱的!你年纪轻轻,”她用发抖的声音补充说,“你还可以把病治好,万一有什么不幸……啊,不,不会的,”她高兴地大声说,“没有什么不幸,医生都说这种病会传染。”她用双臂紧紧搂住拉法埃尔,热情地吻他,使他喘不过气来:“我不想活到老,”她说,“我们要年纪轻轻地一同死去,手里握着大把鲜花一起走进天堂。”“这类打算,在我们身体健康的时候总会有的,”拉法埃尔答道,一面把两手伸进波利娜的头发里。可是,接着便来了一阵可怕的咳嗽,这种沉重、响亮的咳嗽声象是从棺材里发出的,它使病人神经震荡,肋骨动摇,脊髓疲惫,并在病人的血管里产生莫名其妙的沉重感觉,以致病人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周身冒汗。拉法埃尔脸色惨白,垂头丧气,慢慢地躺下去,显得疲惫不堪,象个在最后努力中耗尽了全部力量的人。波利娜恐怖地睁大眼睛盯着他,脸色都苍白了,默默地在发愣。“我们可不要再发疯啦,我的天使,”她说,一心想掩饰她的可怕预感,不让拉法埃尔知道。她用双手捂住脸孔,因为她瞥见了死神的可怕的骷髅。拉法埃尔的脑袋已变成青灰色,眼睛和两颊深陷,象是从坟墓里掘出来供学者研究的死人头。波利娜想起昨夜瓦朗坦脱口而出的感慨,便对自己说:“对的,有些深渊是爱情所无法超越的,它就只好埋葬在里面。”发生这种令人懊丧的情景几天之后,在三月的某天早上,拉法埃尔遵医生之命,坐在卧室窗前有阳光的沙发上,四位医生围着他,轮流给他探脉,触摸和询问,态度十分关切。病人从医生们的手势和出现在额头上的最微小的皱纹去窥测他们的思想。这次诊断是他的最后希望。这些最高审判者将对他作出生死存亡的判决。正是因为要从人类的知识中获得最后的断语,瓦朗坦召集了现代医学界的权威人物。由于他的巨大财富和显赫姓氏,人类知识的三个体系的代表人物都来站在他的面前。这群医生中的三个人带来了整套医疗哲学,他们代表在斗争中的三种流派:灵性论派,分析论派和甚么开玩笑的折中论派。第四个医生是荷?斯-毕安训,他是一位很有前途,学识渊博的人,也许是新派医生中最杰出的人物。毕安训为人正派,谦虚谨慎,是勤奋好学的青年的代表,他们都准备搜集巴黎学派五十年来所积累的宝贵遗产,也许还要利用过去世世代代提供的种种丰富资料来完成一座纪念碑式的建筑。毕安训是侯爵和拉斯蒂涅的朋友,几天来他一直在照顾侯爵的病,帮助他回答三位教授的询问,有时候他还以一种强调的口吻向他们解释他所发现的似乎是肺结核病的各种征兆。“您一定是放荡无度,过着糟蹋身体的生活吧?您曾从事过巨大的脑力劳动吧?”三位著名医生中一个方头阔脸,体格强健,看起来要比其他两个对手天赋更高的医生对拉法埃尔说。“我花了三年功夫写成一部巨著之后,曾经想用纵欲来结束生命,也许有一天您会看到这部书,”拉法埃尔回答他说。鼎鼎大名的医生点点头表示满意,而且,好象是在自言自语:“我就知道准是这么回事!”这就是著名的勃里塞医生,有机体学派的头面人物,卡巴尼斯①和比夏那类医学泰斗的继承者,实证论和唯物论的医生,这派医生认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它只受机体本身规律的支配,可见,机体的正常状态或有害身心的反常状态,都可以用造成这种状态的显著拉因来加以解释。勃里塞听了拉法埃尔的回答,默默地瞧着一位中等身材,脸色紫红,眼光炽热的人,这人活象古代神话里那种耽于酒色的半人半兽神,他背靠在窗台角上一言不发,留神地观察着拉法埃尔。此人便是卡麦里斯蒂医生②,他是一个容易激动的、有信仰的人,生机论者的首领,梵-埃尔蒙③的抽象理论的带诗意的拥护者,他认为人的生命是一种高贵的、秘密的原素,不可解释的现象,它戏弄解剖刀,蒙骗外科医术,遥于药物的治疗、代数的未知数和解剖学的论证之外,并且讥笑我们对医学的努力;它是一种摸不着,看不见的火焰,只服从某种神圣的规律,往往被我们断定必死的人却能活着,而被认为最能活下去的人倒会死去。①卡巴尼斯(-),法国医生,著有《人体的生理和心理研究》。②卡麦里斯蒂的形象影射当时巴黎医学院的雷卡米叶医学博士。③梵-埃尔蒙(-),比利时医生,胃液的发现人——第三部分 濒死的人第32节第三个人,脸露讥讽的微笑,他就是莫格雷迪医生,非常聪明,但他是皮浪的信仰者,而且喜欢嘲弄别人,他只相信小手术刀,同意勃里塞的意见,认为一个非常健康的人可以死去,但也承认卡麦里斯蒂的看法,认为人死之后仍能活着。他觉得任何理论都有好处,实际上他对任何理论都不予采纳。他宣称最好的医学体系就是根本没有体系,问题只须根据事实来处理。他是这一学派的巴汝奇,观察大王,大探险家,大讽刺家,喜欢从事各种毫无结果的尝试,他正在细细研究那张驴皮。“我很想证实一下您的欲望和它的收缩两者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巧合,”他对侯爵说。“这有什么用处?”勃里塞嚷着说。“这有什么用处?”卡麦里斯蒂也跟着说。“啊!你们的意见倒是一致的,”莫格雷迪回答说。“这种收缩是很简单的,”勃里塞补充说。“它是超自然的。”卡麦里斯蒂说。“事实上,”莫格雷迪装出一副严肃的神情说,同时把驴皮还给拉法埃尔,“皮革干缩是无法解释的,但也是种自然现象,自有人类社会以来,它就使医学和美女失望。”瓦朗坦在不断地观察这三位医生,没有发现他们对他的病痛有任何同情。三位医生对他的每个回答都保持沉默,漠不关心地打量他,毫无怜悯地询问他,他们表面上的礼貌,未能掩盖他们那种懒洋洋的神气。说他们心里有数也好,在思考也好,总之,他们都很少说话,简直是无精打采,以致拉法埃尔有时候认为他们都已心不在焉。只有勃里塞有时候对毕安训给他们明白指出的各种绝望的征兆回答一声:“好!对!”卡麦里斯蒂陷在深沉的幻想里;莫格雷迪活象个喜剧作家在研究两个古怪的人物,打算把他们忠实地搬上舞台。荷拉斯的脸色隐瞒不住他内心沉重的痛苦,显示出一种充满温情的悲哀。他当医生的时间还不久,对病人的痛苦还不能无动于衷,站在濒死者的病榻之前还不能漠不关心;他止不住眼里噙着的那股友谊的热泪,它使你不能象军队的将领那样,不去所垂死伤员的哀号,迅速辨明和抓住胜利的时机。医生们花了约莫半个钟头时间,象裁缝替一个定做结婚礼服的青年量尺寸那样,度量了病情和病人之后,就随便闲聊起来,甚至谈到公众事务,最后,他们便到拉法埃尔的书房去交换意见,然后拟定诊断书。“各位先生,”瓦朗坦向他们问道,“难道我不能参加你们的计划吗?”听到这个要求,勃里塞和莫格雷迪便激动地叫嚷起来,尽管病人一再恳求,他们还是拒绝当着病人的面讨论他的病情。拉法埃尔只得服从惯例,心里在想何不溜到走廊里,那儿倒很容易听到三位教授关于他的会诊意见。“列位先生,”勃里塞一进来就说,“请允许我马上把我的意见告诉你们。我既不愿意把它强加给你们,也不愿它遭到反对:首先,我的意见是清楚的,准确的,而且我们被请求研究的病情,其结果和我的一个病人的情况完全相似;其次,我医院里还有人等着我,那儿有要事,必须我回去处理。为此我争取第一个发言,目前我们诊治的病人也是因为用脑过度……”“荷拉斯,他写的是什么书呀?”他转过来问那位年轻医生。“一部叫《意志论》的专著。”“啊!见鬼!这可是个大题目啦——他太疲劳了,我说,他因为思索过度,饮食无节制和经常服用太强烈的兴奋剂。身体和头脑的激烈活动,使整个机体的协调遭到破坏。先生们,从脸部和身体的各种征候不难看出肠胃受到异乎寻常的刺激,中枢神经官能错乱,上腹敏感下腹收缩。你们已经注意到了肝脏的胀大。此外,毕安训先生在不断观察病人的消化系统,并且告诉我们消化不良,运转困难。说老实话,胃已失去作用;人已报废。智力衰退,因为人已经不能消化了。作为生命中心的上腹的逐渐损伤,使整个机体遭到破坏。从此开始经常和明显的扩散,混乱通过神经进入头脑,使这一器官受到过度的刺激。他患了偏执狂症。病人受到一种固定思想的压力。在他看来,这张驴皮真的在收缩,其实,也许它从来就是象我们所见到的那样;但是,不管它收缩不收缩,这张驴皮对他来说,总是奥斯曼帝国某个首相鼻尖上的斑点。请你们立刻在他的上腹放些蚂蟥来吸血,以便平息这个人的生命中心器官的激动,让病人节制饮食,偏执狂症就会停止。对毕安训医生我不用多说什么,他该知道掌握医疗的全面和局部的方法。也许病人身上还有并发症,呼吸系统也许同时受到了刺激;但是,我认为肠胃方面的治疗,比肺部的治疗更为重要,更为必需,更为紧急得多。对抽象问题的专心研究和某些强烈激情的发生,都会在这个生命的机构里产生严重的混乱;然而,现在就来修理这架机器还来得及,还没有什么损伤得过分严重的部件。您要挽救您朋友也还容易。”他对毕安训说道。“我们这位博学的同行把结果当做原因,”卡麦里斯蒂回答说,“是的,他所细心观察到的各种病变的确在病人身上存在,但是,胃脏并不象玻璃窗上的裂痕向周围辐射那样,在机体里逐渐扩散,并发展到头脑。应该一锤子把玻璃打个洞;但这一锤该原来打?我们知道吗?我们对病人的观察真的足够了吗?我们知道他一生的遭遇吗?先生们,生命的原素,梵-埃尔蒙所谓的元气在他身上已受到损伤,生命力本身也受到致命的打击;神圣的火花,这联系机体和产生意志的短暂的智慧,生命的科学,已停止了它调节人体机构的日常生理现象和各器官的功能;我博学的同行所确诊的种种错乱,就是从这里来的。机体的运动不是从上腹发展到头脑,而是从头脑发展到上腹。不是的,”他用力拍着胸脯说,“不,我不认为人取决于胃脏!不,完全不是这么个问题。我没有勇气说只要我有个好上腹,其余的都无所谓……”接着他又用比较温和的语调说,“我们不能根据同样的物理原因,用同样的医疗方法,去对待各种病人所感染的各种危险病症。任何人都和别人不一样。我们每人都有各种特殊的器官,它们各有不同的作用,不同的给养,去完成各自的不同任务和发展各种必需的课题,以完成我们所不知道的生命程序。宇宙的主宰出于崇高的意愿,赋予我们生命并维持生命的活跃现象,使之在每个人身上有不同的形态,使他的存在从表面看来是有限的,但在某一点上却和无限的循环共存。因此,我们应当分别研究每个病人,深入了解他,认识他的生活包括些什么内容,他生命的力量之所在。从一块柔软的湿海绵到一块坚硬的浮石,表面上相似,其实存在着无限的差别,人就是这么个样子。不顾淋巴质人的海绵状组织和某些注定会长寿的人钢铁般坚强的肌肉之间的差别,光凭你们的臆测,总以为疾病都因人体受刺激而起,便采用使人类丧失体力,以致虚脱的唯一医疗法①,这样就势必要犯大错误!那么,现在我要采用一种纯粹的精神医疗法,对病人的内心世界进行深入检查。我们应到灵魂深处去找疾病的原因,而不该在肉体的内脏上打主意。医生是有灵感的人物,赋有特殊的资质,上帝授予他能察知人的生机的能力,象赋予先知以慧眼,使能窥见未来,以及给予诗人以描述大自然美景的才华,给音乐家以按和声的规律来协调声音的技巧,音乐的原型也许就是天籁!……”①指当时社会上流行的一种动不动就主张放血的医疗方法。“老是他那套绝对化的、专制的、宗教性的医学调门!”勃里塞嘀咕着说。“先生们,”莫格雷迪急忙提高嗓门,盖住勃里塞的牢骚,“我们可不要忘记了病人……”“原来如此,科学的效用到底在哪里?”拉法埃尔伤心地嚷道,“我的痊愈看来是在念珠和蚂蟥之间,在迪皮特伦①的手术刀和德-霍恩洛厄亲王②的祈祷之间摇摆了!在划分事实和言论,物质和精神的界线上,莫格雷迪在那儿犹疑不定。人类的是和非到处追踪我!横竖总是?伯雷的叽哩咕噜,咕噜叽哩,我精神上有病,这是叽哩咕噜!要是我肉体上有病,这是咕噜叽哩!我可以活下去吗?他们不知道。普朗歇特至少比较坦率,他对我说:‘我不知道’。”①迪皮特伦(-),法国著名外科医生。②德-霍恩洛厄亲王(-),曾任德国驻阿尔萨斯-洛林的总督。这时候,瓦朗坦听到莫格雷迪医生说话的声音:“病人患有偏执狂症,在这点上我同意!”他大声说,“但他每年有二十万法郎的收益:得这种狂病的阔人倒很少见,对这类病人,我们至少该提出一个诊断意见。至于要弄清到底是他的上腹影响了头脑,还是他的头脑影响了上腹,等他死后,也许我们可以通过事实予以证明。先让我们来总结?验吧。他病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他需要某种医疗。我们且放下理论不谈,先放些蚂蟥来平息他的肠胃刺激和神经官能症,病人有这些症候,这是我们一致同意的。然后,我们把他送到温泉去:我们应用两种医学体系的方法同时给他治疗。要是他患的是肺病,我们就很少有救活他的希望;所以……”拉法埃尔立刻离开走廊,回来坐在他的靠背椅上。不久,四位医生从书房里出来了,荷拉斯代表他们对他说:“这几位先生一致认为有必要立即用蚂蟥在肠胃上而吸血,并迫切需要对肉体和精神同时进行治疗。首先,要实行节食办法,使您的机体恢复平衡……”说到这里,勃里塞点头表示同意。“其次,要讲究心理卫生以调节您的精神。因此,我们一致奉劝您到萨瓦的艾克斯温泉去,或者到奥弗涅的多尔山区温泉去,要是您认为那儿更好;萨瓦的空气和风景都比康塔勒的好,但是,随您的兴趣去决定吧。”这时候,卡麦里斯蒂医生无意中做了个表示同意的姿势。“这几位先生认为你的呼吸器官有点不正常,都同意用我先前给你的处方,”毕安训接着说,“他们相信你的病不难痊愈,只须细心地交替使用这几种不同方法……而且……”“这就是为什么您的女儿是哑巴①!”拉法埃尔微笑着说,把毕安训?到书房,把这次毫无结果的会诊的诊金交给他。①这是指法国剧作家莫里哀(-)的喜剧《打出来的医生》里的主人公说的一句话。这位不是医生的“医生”,给病人看病时,说了一堆半通不通,令人莫名其妙的拉丁文之后,最后的结论就是这句话。“他们都是合乎逻辑的,”年轻的医生回答他说,“卡麦里斯蒂领悟,勃里塞诊察,莫格雷迪怀疑。人不是有灵魂,肉体,理智吗?不管这三种首要因素中的哪一种在我们身上发生更大或更小的影响,而在人的科学里将始终有人性存在。拉法埃尔,请相信我吧,我们治不好别人的病,我们只能帮助别人治好病。在勃里塞的医学和卡麦里斯蒂的医学之间,还存在着一种自然疗法的医术;但是,要成功地运用这种医术,就得花十年功夫去了解病人。象所有科学那样,实际上医学也有无能为力之处。那么,你在生活上就应该理智一些,不妨到萨瓦旅行一趟;最好是,而且永远投身于大自然的怀抱之中。”一个月之后,一个美好的夏天的黄昏,几个到艾克斯旅游的客人散步回来,聚集在俱乐部的客厅里。拉法埃尔背向着大伙,独自坐在窗前,长时间陷在漫无边际的沉思里,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种种思想相继出现,虚无飘渺,象轻淡的浮云掠过我们的脑际。这时悲哀是甜蜜的,快乐是轻盈的,而灵魂几乎是酣睡的。拉法埃尔就这样让自己舒舒服服地生活,他沐浴在黄昏的温暖气氛里,享受着山区清新而芬芳的空气,庆幸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而且无形中解除了他那张驴皮的威胁。当夕阳的红霞在群山巅上消失时,空气变得凉爽了,他便离开他的座位,随手把窗户关上。“先生,”一位老太太对他说,“请您不要关上窗子可以吗?我们都透不过气啦……”说这句话时那种特别尖酸的腔调,几乎刺破拉法埃尔的耳膜,其后果就象一个在交情上我们认为可以信赖的人,因不慎说出的一句话,暴露了他的极端自私,从而破坏了我们感情上的一些甜蜜幻想。侯爵以凛然不可侵犯的外交家的冷静目光投向那老妇人,于是叫来一个仆人,冷冷地对他说:“把这个窗子打开!”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显得吃惊。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各以不同程度的表情瞧着说话的病人,好象他做了一件严重失礼的事情。拉法埃尔还没有完全排除年轻人那种胆怯,不禁有些羞惭;但他立即清醒过来,重新鼓起勇气,回想一下刚才这奇怪的一幕到底是怎样发生的。突然间,他脑子里一闪,过去的事情一桩桩地浮现在他眼前,其中凡是由于感情上的原因引起的事件,都突出地涌现出来,就象一具尸体的脉管,经过自然科学家的精心处理,注射进染色的液体,那怕是最小的支管都能看清;他就是从这幅一闪而过的图象里认识了自己,他在这里逐日逐件地追忆他的生活,不禁吃惊地看到自己在这个欢笑的社交场所中,却是脸色阴沉,心不在焉;始终只想着个人的命运,关心自己的病痛,似乎蔑视最无意义的闲谈,避免在旅客之间迅速建立短暂的友谊,因为他们都知道彼此萍水相逢,后会无期;他很少为别人的事情操心,仿佛岩石似的,对波浪的轻轻抚摩和猛烈冲击同样无动于衷。由于一种罕有的天赋的直觉,他能够看透每个人的灵魂,他无意中在一台烛光的照耀下,发现了一个脑门发黄,脸带挖苦表情的老头,他想起曾赢过他的钱。却没有建议让他有一个翻本的机会;更远一点,他看到一个漂亮女人,她的媚态只受到他的冷遇;每张脸都在为一个这类表面看来无法解释的过失而责备他,实际上他的罪过就是无形中伤害了别人的自尊心。他曾经无意中得罪了一些因为虚荣心而趋附他的人。那些参加过他的宴会的座上客和接受过他赠送的马匹的人,都对他的穷奢极侈很反感;对于他们的忘恩负义,他不胜诧异,便停止了对他们的优待,以免他们的自尊心再受刺激,从此以后,他们自以为受到轻蔑,因而责备他爱摆贵族架子。经过这番对人心的探测,他了解到人们最隐秘的思想;他厌恶社会,厌恶社会的礼节和客套。他既豪富又聪明出众,招人羡慕,也招人憎恨;他的沉默使好奇者莫测高深,他的谦虚被庸俗、肤浅之辈视为高傲。他猜出他对他们所犯的不可饶恕的潜在的罪过;他逃脱了他们对他的庸俗的裁判,反抗了他们专横的审讯者的眼光,他知道他并不需要他们;为了对他这种隐秘的优势地位进行报复,所有的人都本能地联成一气,先使他感觉到他们的势力,然后设法排斥他,让他知道,他们同样也用不着他。看到人世的这种景象,他先是感到怜悯,但一想到揭示出掩盖在皮肉底下的人的道德实质的这种棉中藏刺的势力,他顿时不寒而栗,便紧闭上眼睛,好象不愿意再看见任何东西。突然间,一幅黑幕遮住了这场阴森可怖的真理的幻影,他发现自己陷在可怕的孤立之中,各种势力和控制就要落到他的身上。这时候,他忽然犯了一阵猛烈的咳嗽。他不但得不到一句不关痛痒的、一般的安慰话,就连上流人士偶尔在一起时,为了礼貌而佯作的同情都没有,他听到的只是敌意的感叹和低声的埋怨。这个社会甚至已不屑于再对他掩饰什么了,因为他反正能猜透他们。“他患的是传染病……”“俱乐部的理理应当禁止他进入客厅。”“在讲究的场所,真应该禁止这样咳嗽!”“病成这个样子,就不该到温泉疗养所来……”“他会把我从这儿赶走的!”拉法埃尔站起来了,为了躲避公众的咒骂,他只好离开客厅,出去散步。他想要寻得支持,便又回来,走向一个闲着无事的年轻女人,打算对她说几句恭维话;但是,当他一走近,她便转过脸去,装做观看跳舞的人们。拉法埃尔担心这天夜里他已经在使用他的灵符。他觉得自己既没有心思,也没有勇气和别人谈话,于是又离开客厅,躲进弹子房。在那里,谁也不和他讲话,也没有人和他打招呼,或向他表示哪怕是最起码的好意。他生来喜欢沉思,这使他能直觉到别人对他理所当然的憎恶的总原因。这个小天地里的人,也许不自觉地遵守了支配上流社会的那套规矩,于是,它的毫不容情的伦理道德,整个的展示在拉法埃尔的眼前了。回想一下过去,他就能发现馥多拉是这个社会的完整的典型。他不能指望这个社会对他的疾病较之馥多拉对他的心病有更多的同情。上流社会把可怜的不幸者从它的怀抱中驱逐出去,就象体格壮健的人从他身上把病魔赶走那样。社会憎恶痛苦和不幸,认为它们和传染病一样可怕,它在痛苦、不幸和邪恶之间从来不会有所犹豫:邪恶是种奢侈。不管不幸是多么崇高,社会都懂得用一句讽刺话使它变得渺小,使它显得可笑;它事先画好讽刺画,以便有朝一日扔在被废黜的国王头上,借以报复它认为曾经从他们那里受到的侮辱;它象竞技场里看角斗的年轻罗马女人那样,从来不赦免倒下去的角斗士;它是凭黄金和嘲笑来生活的……处死弱者!这是建立在世界各国的骑士团的共同愿望,因为到处出现富翁,而这个格言就是铭刻在被豪华生活所陶冶或受贵族社会所培育的心灵深处的。你要把孩子们集合在学校里吗?这便是社会的缩影,不过是个更真实,更天真,更坦率的影象,你从这里常常可以看到那些可怜的社会底层的人物,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不断处在轻蔑和怜悯之间:《福音书》许诺他们进入天堂。你要下到低级生物层里去看看吗?如果养鸡场里有只鸡患了病,别的鸡就会追啄它,撕掉它的毛,最后把它啄死。社会忠实于这个利已主义的宪章,对敢于来冲撞它的酒宴,败坏它的兴致的倒霉鬼,决不惜予以严惩。不管是谁,只要他精神或肉体上有痛苦,缺乏金钱或权力,他就要被人唾弃。他就只配留在他的荒漠里!要是敢于越雷池一步,他就会到处碰到严冬:冰冷的眼光,冰冷的表情,冰冷的话语,冰冷的心肠;要是他在该得到安慰的场合,没有遭到辱骂,就算是幸福的了!——濒死的病人,躺在你们寂寞的床上等死吧。老人家,独个儿呆在你们冰冷的家里吧。没有陪嫁的可怜姑娘,呆在你们顶楼的单人房里挨冻受热吧。要是社会容忍一个不幸的人,难道不是为了使他对它有用,从他身上得到好处,在他身上装上驮鞍,配上辔头,铺上鞍褥,然后骑在他身上,以此取乐吗?脾气不好的伴娘们,装出一副愉快的脸相,忍受你们那自以为有恩于你们的女主人的火气吧,好好抱着她的小狗,和这些英国小狮子狗争宠吧,要使女主人高兴,要拉合她的心意,尤其是你们不能多嘴!而你,不穿制服的仆从头子①,无耻的寄生虫,你要使性,就在家里使吧,你的东道主怎样消化食物,你就怎样消化,他哭你也就跟着哭,他笑你也跟着笑,把他的讽刺当做悦耳之词吧;倘若你想说他的坏话,就等他垮台时再说。社会就是这样来报答不幸的人:把他杀掉或给他打击,使他堕落或把他阉割。①这里指的是那些贪图口腹之乐的帮闲人物,他们奔走于权贵之门,把自己的身分降到奴仆的地位——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