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露易丝·格丽克(LouisGlück)的诗歌长于对心理隐微之处的把握,早期作品具有很强的自传性,后来的作品则通过人神对质,以及对神话人物的心理分析,导向人类存在的根本问题。

露易丝·格丽克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就喜欢在诗歌里探讨死亡,不止是死亡,还有性、爱、生命和信仰,正如她在诗歌中的自白——她是真的拥有很强的洞察力和语言驾驭能力,才能够在诗歌中完成各种原理性探讨。

露易丝·格丽克

露易丝·格丽克

LouisGlück,是美国当代著名女诗人,美国桂冠诗人(-),曾获普利策奖、国家图书奖、全国书评界奖、波林根奖等。

棉口蛇之国

鱼骨在哈特拉斯①凌波而行。

还有其他迹象

表明死神在追逐我们,从水路,从陆路

追逐我们:在松林里

那条棉口蛇盘曲在苔藓上,挺直,

耸立,在污浊的空气里。

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我知道。我也曾在那儿留下一层皮。

①哈特拉斯: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东海岸一处岛屿,附近风暴频频,有“大西洋坟墓”之称。

哀歌①

1.神谕

他们两人都安静。

女人满心悲伤,男人

枝蔓般进入她的身体。

但上帝正注视着。

他们感觉到他黄金的眼睛

在风景上投射出花朵。

谁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是神,一个庞然大物。

所以他们等待。而世界

充满了他的光辉,

仿佛他渴望得到理解。

远处,在他所形成的虚无里,

他转向众天使。②

①组诗《哀歌》是诗集《下降的形象》的压台之作,包括四首短诗,借助于创世神话也即人类堕落神话的框架,来探索语言的产生、身体变化和情感痛苦的体验,以及人与上帝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组诗“集中于人类的孤独,并发现神渴望得到理解;他通过厌弃人类来与自己的孤独战斗……男人和女人被孤单地留在大地上,彼此陌生,共同照顾孩子”(ElizabthDodd,)。稍具耐心地阅读应能发现这组诗中包含了许多有意味的、富于创造性的细节。

②与上帝失和,被逐出自然状态,夏娃经历的心灵和爱欲之间的分裂,以及男人与女人被“分开”,所有这些都引向第一首诗中讨论的人类性爱的开始,尤其是第三首诗中讨论的初为人母。(DanilMorris.ThPotryofLouisGlück:AThmaticIntroduction.Columbia:UnivrsityofMissouriPrss,.74)

2.夜曲

一片树林从大地上升起。

噢令人同情,如此需要

上帝狂暴的爱——

他们一起成为野兽。

他们躺在固定的

他所疏忽的幽暗里;

从山丘上,狼群到来,机械地

被驱向他们的人类的温暖,

他们的恐慌。

那时众天使看到

他怎样分开了他们:

男人,女人,和女人的身体。

在翻腾起伏的芦苇丛之上,树叶

发出清越的瑟瑟之声。③

③在第二首诗《夜曲》中,先前用黄金的眼镜观看亚当和夏娃的上帝,此刻如此嫉妒人类的性爱和人类自身的繁殖,所以他“分开了他们:/男人,女人,和女人的身体。”

3.契约

出于恐惧,他们建造了栖居之所。

但一个孩子在他们之间成长

当他们熟睡,当他们

试图养活自己。

他们把它放在一堆树叶上,

被抛弃的小身子

裹在一块干净的

兽皮里。映着黑色天空,

他们看到大量的光的证据。

有时它醒来。当它伸出双手

他们明白自己已经为人父母,

没有谁比他们更权威。④

④格丽克诗中的这对原始夫妻……互相缔结契约,而不是与上帝缔结契约。因此,格丽克的创世神话强调的是,在建造住所、抚育孩子和语言习得过程中,是人的权威,(……)作为夏娃生育的后果,他们认识到了他们能够离开上帝而生活的自由,和他们与自然状态的疏远。(DanilMorris,76)

4.净化

逐渐地,经过许多年,

绒毛从他们身上消失

直到他们站立在亮光里

彼此陌生。

一切再不同于从前。

他们双手颤抖,摸索

熟悉的一切。

他们也无法从那洁白肉体上

移开眼睛——

许多伤口在上面清晰地显现

像一面书页上的词语。

而从无意义的褐色和绿色里,最终

上帝升起——他巨大的身影

黯淡了他的孩子们沉睡的身体——

跃入天堂。

一定是多么美啊,

这尘世,当第一次

从天空中看到。⑤

⑤在第四首诗中,格丽克专门把写作和母亲身份相联系,作为人类力量的两种形式,此时,在夏娃生子之后,亚当和夏娃受伤的身体转换为文本。(DanilMorris,74)

AbhishkDhakat摄影作品

山梅花

不是月亮,我告诉你。

而是这些花

照亮了庭院。

我痛恨它们。

我痛恨它们正如我痛恨性,

那男人的嘴

它堵住了我的嘴,那男人的身体

它让人瘫软——

那总是躲闪的叫喊,

那低声的,让人蒙羞的

结合的前提——

今夜,在我心里

我听着质问和萦绕不去的答案

融为一个声音,

它上升,上升,后来

破碎成许多旧的自我,

疲惫的互相对抗。你明白吗?

我们都被愚弄。

而山梅花的香味

从窗口飘入。

我怎能安宁?

我怎能满足

当这个世界上

仍然有那种香味?

传奇

我父亲的父亲

从迪路瓦来到纽约:

厄运一个接一个。

在匈牙利,一个学者,富人。

然后破产:一个移民

在寒冷的地下室里卷雪茄。

他像是约瑟在埃及。①

夜里,他走过城市;

港口的浪花

变成了他脸上的泪水。

为迪路瓦伤心的泪水——四十间房屋,

几头牛在茂盛的草地上吃草——

虽然伟大的灵魂据说是

一颗星,一只火炬,

但它更像是一颗钻石;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坚硬的东西

能够改变它。

不幸的人,你可曾停止感觉

这世界的壮丽——

它像巨大的重量,塑造了

我祖父的灵魂?

像悲伤的鸟儿,他的梦从工厂

飞到迪路瓦,衔在它们的喙里

正如湿地上一个男人能看到

他自己脚印的形状,

散乱的景象,零落的村庄;

正如他捆扎树叶,在他的灵魂里

重量也这样把关于迪路瓦的碎片

挤压成配得上苦役挑战的

原则,抽象概念: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要藐视

特权,要热爱

理性和公平,总是

说真话——

这已经是

我们家人的拯救

因为说真话带来了

自由的幻觉。

①约瑟:《创世纪》中的人物,雅各之子,被哥哥们卖往埃及为奴,后来为法老管理埃及全地,使埃及在大饥荒之前做足准备,并将家人接往埃及生活。

不可信的说话者

不要听我说:我的心已碎。

我看什么都不客观。

我了解自己;我已经学会像精神科医生那样倾听。

当我说得激情四溢,

那是我最不可信的时候。

真的很伤心:我一生都因为我的智慧,

我的语言能力,洞察力而受赞扬。

最终,它们都被浪费——

我从来看不到自己,

站在前面台阶上,牵着妹妹的手。

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解释

她手臂上、靠袖口处的伤痕。

在我自己头脑中,我是无形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是危险的。

人们喜欢我这样看起来无私的人,

我们是跛子,说谎者;①

我们属于,为了真实,

应该被剔除的人。

当我安静,那才是真实显现的之时。

一片晴空,云朵像白色织物。

下面,一些灰色房屋,杜鹃花

红色,亮粉色。

如果你想知道真实,你必须禁止自己

接近大女儿,把她挡住:

当一个生命被如此伤害

在它最深的运转中,

所有功能都被改变。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可信。

因为心的创伤

也是头脑的创伤。

①幼年的创伤没有使人变得高贵,而是使之畸形……这首诗把我们带到一种克里特谎言悖论之中。(PaulBrslin."ThanatosTurannos:ThPotryofLouisGlück",OnLouisGlück:ChangWhatYouS.)

晨祷

原谅我吧,如果我说我爱你:强者,

人们总是对他说谎,因为弱者

总是被恐惧驱使。我不能爱

我无法想象的,而你

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坦露:你像那棵山楂树吗,

总是同样的面孔在同样的地方,

或者你更像毛地黄,变化不定,先是冒出

一柱粉红在雏菊后面的斜坡上,

到第二年,变成紫色在玫瑰园里?你必定看到

它对我们没有用,这种寂静让人相信

你必定是所有事物,毛地黄和山楂树,

娇弱的玫瑰和顽强的雏菊——任由我们去想

或许你无法存在。是否

这是你想要我们认为的,是否

这解释了清晨的寂静——

蟋蟀还没有摩擦它们的翅膀,猫儿

还没有在院子里打斗?

远去的风

当我造你们的时候,我爱你们。

如今我怜悯你们。

我给了你们所需要的一切:

大地作床,蓝天作被——

如今我离你们越远,

把你们看得越清楚。

你们的灵魂应该已经广阔无边,

而不是现在这样,

嘀嘀咕咕——

我给了你们每一样礼物,

春天早晨的蓝,

你们不知道怎么用的时间——

你们还想要,那个

为另一种造物保留的礼物。

不管你们希望什么,

你们都将无法找到自己,在花园里,

在生长的植物中间。

你们的生命不像它们那样是循环的:

你们的生命是鸟的飞行,

在寂静中开始和结束——

开始和结束,其形式重复着

从白桦树到苹果树的

这条弧线。

AnniSpratt摄影作品

最初的黑暗

你们怎么能说

大地应该给我欢乐?每样事物

生来是我的负担;我无法顷全

你们所有的人。

而你们却想要支配我,

你们想要告诉我

你们中谁最有价值,

谁与我最像。

你们把纯粹的生活,那种

你们努力去获得的超脱

树为一个榜样——

你们怎么能理解我

当你们不能理解你们自己?

你们的记忆没有

足够强大,它无法

回溯得足够远——

永远别忘了你们是我的孩子。

你们受难不是因为你们相互触摸

而是因为你们出生,

因为你们要求生命

与我分开。

禽兽的寓言

那只猫绕着厨房

带着那只死鸟,

它的新玩物。

应该有人跟这只猫

讨论伦理学,既然

它调查那只跛脚的鸟:

在这屋子里

我们并不经历

这种方式的意志。

把这些告诉那只动物,

它的牙齿已经

深深咬人另一只动物的血肉。

忒勒马科斯的重负

没有什么事

变得困难,是恰好因为

日常发展,补偿

感觉到的

缺席和遗漏。我母亲

是那种女人:

她让你知道她正遭受折磨,然后

否认那种折磨,因为在她看来

遭受折磨是奴隶的事;当

我试着安慰她,

减轻她的痛苦,她

抵制我。如今我认识到

如果她能够坦减

她原本是一个

恬淡的人。遗憾的是

她是一个女王,她想让人理解

每时每刻她都已经选择了

她自己的命运。为选择那种命运

她宁愿发疯。好吧

祝我父亲好运,按我的观点

如果他期待他的返回

减少她的孤独,那就是

一个愚蠢的男人;也许

他正是为此而回。

新生活①

我曾睡着正派者的睡眠,

稍后是未出生者的睡眠——

他身负许多罪

到这个世界上。

而这些罪是什么

起初并没有人知道。

只是在许多年之后才知道。

只是在漫长的生活之后才准备好

去理解这个方程式。

如今我开始认识到

我灵魂的本牲,这灵魂

作为惩罚我栖息其中。

不可改变,哪怕在饥饿中。

我曾在我的他生里②

太匆忙,太急切,

我的匆忙是这世上痛苦的一个根源。

虚张声势,正如一个暴君虚张声势;

为我全部的多情,

心底的冷酷,以浅薄者的方式。

我曾睡着正派者的睡眠;

我曾过着罪犯的生活

慢慢地偿还着一笔不可能的债。

而我死去,已经偿还了

一种残忍。③

①标题原文“ThNwLif”,是这本诗集第一首和最后一首诗题《新生》“VitaNova”(拉丁语)的英译。

②在下一首诗《乳酪》的最后一节,有类似的说法:“此前我有过许多次的生命。”

③诗集《新生》中有许多首诗作表达说话者苏醒的感觉。说话者回忆起其似乎尚未出生的感觉。在《新生活》一诗中,她谈及罪、发作,以及由于某种未指明的罪(我怀疑是幸存下来本身这一罪)而从物质世界流放。(DanilMorris,)

文明

我们很晚才认识到

对美的感知,对知识的欲求。

而在伟大的头脑中,二者经常合而为一。

要感知,要说话,甚至在本身残酷的习题上——

要直白地说,即使在事实本身令人痛苦或可怕的时候——

似乎要在我们中间引人某种新的行动,

与人类的困扰,人类的激情有关。

然而有某种东西,在这行动里,正在被承认。

这冒犯了我们体内残留的动物的部分:

是奴役在说话,在分配权力

给我们自身之外的力量。

所以那些说话的人被流放,被压制,

在街头被蔑视。

但事实持续。它们在我们中间,

孤立而没有模式;它们在我们中间,

塑造着我们——

黑暗。零零星星些许的火在门里,

风在建筑物的角落四处抽打着——

那被压制的、孕育了这些形象的人在哪里?

在昏暗的光亮里,最终被召唤,复活。

当那受蔑视的被赞扬,他们已带来了

这些真实让我们注目,他们已感到他们的存在,

清晰地感知他们,在黑暗和惊骇中,

已安排他们交流

关于他们的实质和数量的某种构想——

其中的事实本身突然间变得

安详,荣耀。他们在我们中间,

不是单独地,如在混乱中,而是被

织入关系或进入秩序,仿佛世间的生命

能够,在这一形式里,被深深地领会

虽然永远无法被掌握。

#以上诗歌经授权选自诗歌合集《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露易丝·格丽克著,柳向阳、范静哗译,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年版。

露易丝·格丽克

/露易丝·格丽克的疼痛之诗/

柳向阳/译代序(节选)

最初读到格丽克,是震惊!仅仅两行,已经让我震惊——震惊于她的疼痛:

  我要告诉你些事情:每天

  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

露易丝·格丽克的诗像锥子扎人。扎在心上。她的诗作大多是关于死、生、爱、性,而死亡居于核心。经常像是宣言或论断,不容置疑。在第一本诗集中,她即宣告:“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棉口蛇之国》)

从第一本诗集开始,死亡反复出现,到年第五本诗集《阿勒山》,则几乎是一本死亡之书。第六本诗集《野鸢尾》转向抽象和存在意义上的有死性问题。此后的诗集,死亡相对减少,但仍然不绝如缕。与死亡相伴的,是对死亡的恐惧。当人们战胜死亡、远离了死亡的现实威胁,就真能摆脱对死亡的恐惧、获得安全和幸福吗?格丽克的诗歌给了否定的回答。在《对死亡的恐惧》(诗集《新生》)一诗里,诗人写幼年时的一个恶梦,“当那个梦结束/恐惧依旧。”在《爱之诗》里,妈妈虽然一次次结婚,但一直含辛茹苦地把儿子带在身边,给儿子“织出各种色调的红围巾”,希望儿子有一个温暖、幸福的童年。但结果呢?诗中不露面的“我”对那个已经长大的儿子说:“并不奇怪你是现在这个样子,∕害怕血,你的女人们/像一面又一面砖墙。”或许只有深谙心理分析的诗人才会写出这样的诗作。

《黑暗中的格莱特》是又一个例子。在这首类似格莱特独白的诗作中,格丽克对格林童话《汉赛尔与格莱特》皆大欢喜的结局深表怀疑:虽然他们过上了渴望的生活,但所有的威胁仍不绝如缕,可怜的格莱特始终无法摆脱被抛弃的感觉和精神上的恐惧——心理创伤。甚至她的哥哥也无法理解她、安慰她。而这则童话中一次次对饥饿的指涉,也让我们想到格丽克青春时期为之深受折磨的厌食症。

终于,在《花园》这个组诗里,她给出了“对出生的恐惧”、“对爱的恐惧”、“对埋葬的恐惧”,俨然是一而三、三而一。由此而言,逃避出生、逃避爱情也就变得自然而然了。如《圣母怜子像》一诗中,格丽克对这一传统题材进行了改写,猜测基督:“他想呆在/她的身体里,远离/这个世界/和它的哭声,它的/喧嚣。”又如《写给妈妈》:“当我们一起/在一个身体里,还好些。”

格丽克诗中少有幸福的爱情,更多时候是对爱与性的犹疑、排斥,如《夏天》:“但我们还是有些迷失,你不觉得吗?”她在《伊萨卡》中写道:“心爱的人/不需要活着。心爱的人/活在头脑里。”而关于爱情的早期宣言之作《美术馆》写爱的显现,带来的却是爱的泯灭:“她再不可能纯洁地触摸他的胳膊。/他们必须放弃这些……”格丽克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了这首诗:“强烈的身体需要否定了他们全部的历史。使他们变成了普通人。使他们沦入窠臼……在我看来,这首诗写的是他们面对那种强迫性需要而无能为力,那种需要嘲弄了他们整个的过去。”强调的是“我们如何被奴役。”这种理解或许有些旁枝逸出,但在格丽克诗歌中远非个案,显示格丽克似乎是天赋异禀。

一直到《阿基里斯的胜利》一诗,格丽克给出了爱与死的关系式。这首诗写阿基里斯陷于悲痛之中,而神祇们明白:“他已经是个死人,牺牲/因为会爱的那部分,/会死的那部分”,换句话说,有爱才有死。在《对死亡的恐惧》(诗集《新生》)中再次将爱与死进行等换:“每个恐惧爱的人都恐惧死亡。”这其实是格丽克关于爱与死的表达式:“爱=死”,它与《圣经创世纪》所表达的“获得知识=遭遇有死性”、扎米亚金所说的“π=f(c),即爱情是死亡的函数”有异曲同工之妙。

按《哥伦比亚美国诗歌史》里的说法,“从《下降的形象》()组诗开始,格丽克开始将自传性材料写入她凄凉的口语抒情诗里。”这里所谓的自传性材料,大多是她经历的家庭生活,如童年生活,姐妹关系,与父母的关系,亲戚关系,失去亲人的悲痛。她曾在《自传》一诗(《七个时期》)中写道:“我有一套爱的哲学,宗教的/哲学,都是基于/早年在家里的经验。”后期诗歌中则有所扩展,包括青春、性爱、婚恋、友谊……逐渐变得抽象,作为碎片,作为元素,作为体验,在诗作中存在。这一特点在诗集《新生》、《七个时期》、《阿弗尔诺》中非常明显。更多时候,自传性内容与她的生、死、爱、性主题结合在一起,诗集《阿勒山》堪称典型。同时,抒情性也明显增强,有些诗作趋于纯粹、开阔,甚至有些玄学的意味。罗伯特·海斯曾称誉格丽克是“当今写作者中,最纯粹、最有成就的抒情诗人之一”,可谓名至实归。

因此,格丽克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就在于她将个人体验转化为诗歌艺术,换句话说,她的诗歌极具私人性,却又倍受公众喜爱。但另一方面,这种私人性绝非传记,这也是格丽克反复强调的。她曾说:“把我的诗作当成自传来读,我为此受到无尽的烦扰。我利用我的生活给予我的素材,但让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它们发生在我身上,让我感兴趣的,是它们似乎是……范式。”

实际上,她也一直有意地抹去诗歌作品以外的东西,抹去现实生活中的作者对读者阅读作品时可能的影响。而且愈来愈决绝。比如,除了年早期四本诗集合订出版时她写过一页简短的“作者说明”外,她的诗集都是只有诗作,没有前言、后记之类的文字——就是这个简短的“作者说明”,在我们准备中文版过程中,她也特意提出不要收入。译者曾希望她为中文读者写几句话,也被谢绝了;她说她对这本书的惟一贡献,就是她的诗作。此外,让她的照片、签名出现在这本诗选里,也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

格丽克出生于一个敬慕智力成就的家庭。她在随笔《诗人之教育》一文中讲到家庭情况及早年经历。她的祖父是匈牙利犹太人,移民到美国后开杂货铺谋生,但几个女儿都读了大学;惟一的儿子,也就是格丽克的父亲,拒绝上学,想当作家。但后来放弃了写作的梦想,投身商业,相当成功。在她的记忆里,父亲轻松,机智,最拿手的是贞德的故事,“但最后的火刑部分省略了”。少女贞德的英雄形象显然激起了一个女孩的伟大梦想,贞德不幸牺牲的经历也在她幼小心灵里投下了死亡的阴影。她早年有一首《贞德》(《沼泽地上的房屋》);后来还有一首《圣女贞德》(《七个时期》),其中写道:“我相信我将要死去。我将要死去/在十岁,死于儿麻。我看见了我的死亡:/这是一个幻象,一个顿悟——/这是贞德经历过的,为了挽救法兰西。”格丽克在《诗人之教育》中回忆说:“我们姐妹被抚养长大,如果不是为了拯救法国,就是为了重新组织、实现和渴望取得令人荣耀的成就。”

格丽克的母亲尤其尊重创造性天赋,对两个女儿悉心教育,对她们的每一种天赋都加以鼓励,及时赞扬她的写作。格丽克很早就展露了诗歌天赋,并且对诗歌创作野心勃勃。在《诗人之教育》中抄录了一首诗,“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写的”。十几岁的时候,她比较了自己喜欢的画画和写作,最终放弃了画画,而选择了文学创作。并且野心勃勃。她说:“从十多岁开始,我就希望成为一个诗人。”格丽克提到她还不到三岁,就已经熟悉希腊神话。纵观格丽克的十一本诗集,她一次次回到希腊神话,隐身于这些神话人物的面具后面,唱着冷冷的歌。

“到青春期中段,我发展出一种症状,完美地亲合于我灵魂的需求。”格丽克多年后她回忆起她的厌食症。她一开始自认为是一种自己能完美地控制、结束的行动,但结果却成了一种自我摧残。十六岁的时候,她认识到自己正走向死亡,于是在高中临近毕业时开始看心理分析师,几个月后离开了学校。以后七年里,心理分析就成了她花时间花心思做的事情。

格丽克说:“心理分析教会我思考。教会我用我的思想倾向去反对我的想法中清晰表达出来的部分,教我使用怀疑去检查我自己的话,发现躲避和删除。它给我一项智力任务,能够将瘫痪——这是自我怀疑的极端形式——转化为洞察力。”而这种能力,在格丽克看来,于诗歌创作大有益处:“我相信,我同样是在学习怎样写诗:不是要在写作中有一个自我被投射到意象中去,不是简单地允许意象的生产——不受心灵妨碍的生产,而是要用心灵探索这些意象的共鸣,将浅层的东西与深层分隔开来,选择深层的东西。”(《诗人之教育》)对于格丽克,心理分析同时促进了她的诗歌写作,二者一起,帮助她最终战胜了心理障碍。

十八岁,格丽克在哥伦比亚大学利奥尼·亚当斯的诗歌班注册学习,后来又跟随老一辈诗人斯坦利·库尼兹(-)学习。库尼兹与罗伯特·潘·沃伦同年出生,曾任-年美国桂冠诗人。按格丽克的说法,“跟随斯坦利·库尼兹学习的许多年”对她产生了长久的影响;她的处女诗集《头生子》即题献给库尼兹。

露易丝·格丽克

年,《头生子》出版,有评论认为此时的格丽克“是罗伯特·洛威尔和希尔维亚·普拉斯的一个充满焦虑的模仿者”。但我看到更明显的是T.S.艾略特和叶芝的影子。如开卷第一首《芝加哥列车》写一次死气沉沉的旅程,不免过于浓彩重墨了。第二首《鸡蛋》(III)开篇写道:“总是在夜里,我感觉到大海/刺痛我的生命”,让我们猜测是对叶芝《茵纳斯弗利岛》的摹仿,或者说反写:作为理想生活的海“刺痛”了她的生活。她后来谈到《头生子》的不成熟和意气过重,颇有悔其少作的意味;说她此后花了六年时间写了第二本诗集:“从那时起,我才愿意签下自己的名字。”

格丽克虽然出生于犹太家庭,但认同的是英语传统。她阅读的是莎士比亚、布莱克、叶芝、济慈、艾略特……以叶芝的影响为例,除了上面提到的《鸡蛋》(III)之外,第二本诗集有一首《学童》(本书中译为《上学的孩子们》),让人想到叶芝的名诗《在学童中间》;第三本诗集中那首《圣母怜子像》中写道:“远离/这个世界/和它的哭声,它的/喧嚣”,而叶芝那首《偷走的孩子》则反复回荡着“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了,你不懂。”相同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拒绝,不同的是叶芝诗中的孩子随精灵走向荒野和河流,走向仙境,而在格丽克诗中,“他想呆在/她的身体里”,不想出生——正好呼应了她的那个名句:“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希腊罗马神话、《圣经》、历史故事等构成了格丽克诗歌创作的一个基本面。如作为标题的“阿勒山”、“花葱(雅各的梯子)”、“亚比煞”、“哀歌”等均出自《圣经》。《圣母怜子像》、《一则寓言》(大卫王)、《冬日早晨》(耶稣基督)、《哀歌》、《一则故事》等诗作取材于《圣经》。在《传奇》一诗中,诗人以在埃及的约瑟来比喻她的移民到美国的祖父。最重要的是,《圣经》题材还成就了她最为奇特、传阅最广的诗集《野鸢尾花》()。这部诗集可以看作是以“圣经·创世纪”为基础的组诗,主要是一个园丁与神的对话(请求、质疑、答复、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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