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蓓专栏致被劳动改造的人生

高蓓

建筑师,建筑学博士。曾任美国菲利浦·约翰逊及艾伦理奇(PJAR)建筑设计事务所中国总裁,现任美国优联加(UN+)建筑设计事务所总裁。同时,于年1月始,和先生郭重九共同经营上海九善农植有机生活农场。

做设计久了,人就没有文思。

我记得很多年前,读书的时候,刚工作的时候,给几个设计的专业媒体写过稿子,就是评论这个介绍那个,把别人建筑的设计说明写得特别丰富,特别动人,什么“光线,肌理,密度”,什么“建构,叙事,秩序”。就盼着什么时候自己积累一些作品,且编且撰,那显得自己多么完整多么深沉。

等自己做设计有了一点年头,夜以继日地琢磨屏幕上的那些线条而不是文字以后,突然发现不会写了,更不会写自己的了。每一个设计都有遗憾,像我这样继发性强迫症的人,永远着眼在那未能如愿的一部分。比如说要我的左脑准备指挥写下“建筑立面用了大面积的深色铝板”,没准我右脑就惋惜得一塌糊涂“分缝剂如果再深一点就完美了”;我的左脑准备指挥写下“连续的坡屋顶向水面方向跌落”,我右脑正无法接受这一现实“烟道出屋面太高了,没有按图施工”。

所以写点什么就特别难,得把自己的焦虑调理一番,才可以把成就感调动出来一点点。

想来种地应该是治愈系的事情,特别针对我这种思虑漫天飞舞的,需要拉下来接接地气。

没想到农业做久了,人是踏实了,可是变得没有情趣。

去年年底和孙云一起去苏州城外的一块基地,路过小桥流水人家,紧邻河边斜斜长了一棵枝条舒展的大树,孙云说:“好美的一棵树,长得位置真好。”我看了一眼,心想:树根不会积水吗,容易泡烂的哟。

晚上回去翻书,读到一则小品上说古时候的一部小说里(忘了名字)主人公在水中用梅花搭了一个屋,行住坐卧都在其中,雅致至极。我不由放大了我的忧愁:梅花可不能用水培啊。

转念一想:我这是怎么了。

真是言语乏味,面目可憎啊。

《随园诗话》云:“诗赋为文人兴到之作,不可为典要。上林不产卢橘,而相如赋有之。甘泉不产玉树,而扬雄赋有之。”这句话什么意思,是告诉我们文人是靠想象力过活的。

记得我二年级写作文:“土豆结满了一树……”,若梅花能长在水中,土豆何以不能在枝头垂落,现在看来,文学精神和科幻精神其实差不多。

诗人需要和观察物之间的距离、生活的距离和认识的距离,摸索的太详细就难以歌咏,和我做设计写不出来字儿差不多意思。同样凝视夜空,泰戈尔说:“夜是深黑的,星星消失在云里,风在叶丛中叹息。”,农民说:“注意了,明天要下雨。”

怪不得我好久也不写诗,风雅向来就是朦胧织就,再动笔写花房笔记,心里就不是滋味。

“狭长的叶片卷曲微缩,

好像多年前捏在手里的信(应该是生病了)

潮湿空气在悄悄地炸开(就是因为太潮)

留下晕开的绿色上褐色的斑点(红蜘蛛还是催眠蚧?)”

我向着泰戈尔的对立的那一端滑落,发现余秀华也只是我的梦想。

她本来写: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

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给你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个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比心心,提心吊胆的才是种田人阿。

她又写:

“挨着麦子坐下

一棵麦子在为我们挡雨

说吧

说你多么爱我

爱这样的雨夜和没有边界的麦田”。

心动一下。麦子,我也有,挨着麦子坐下,我叫来九。

“你看余秀华笔下的麦田,”我读:“明天的黎明会是什么样子呢,你听到麦浪的呼啸了吗?”

“明天的黎明会是什么样子呢,只要不下雨,可以把北边的地翻了。”

“……”。

“那我给你做道题吧”,九说:“鸡毛菜的生长期35天左右,采收期是一周,每平方出苗株左右;胡萝卜的生长期天左右,采收期是20天,一平方播种50棵;菠菜的生长期40天左右,采收期是15天,一平方播种60棵左右;花菜的天左右,采收期是20天,一平方10棵。如果5-12月连续每天都需要蔬菜各80斤,请问这四种蔬菜该怎样按期播种,何时育苗移栽并各需要多少土地?”

“……”。

看我沉默得如同一棵麦子,九高高兴兴地走了。

没有情趣的设计师在工地上最容易出戏。

以前不喜欢和工人说话,现在总可以聊两句:“你家里都种些啥啊。”去都江堰的基地,一片山林美景,走着比划着,看基地内的山体上仍然保留了水稻和油菜花田,没有把它们利用来作“景观绿化”,心下大乐,看见业主在天然的土坡台地上种了很多美丽的鲁冰花,“哎呀,这东西不能自播,对土壤要求也高,娇气,不如种点毛地黄吊钟柳。”看见新移栽的槭树根部的土球上探出一根无纺布的水管,赶紧上前拍照,槭树最怕涝,有了这根管子浇水多了也好渗出来,专业装备啊。临了还要嘱咐:别搞人工草地阿,你看这野草平原多好,有生机又好打理,嘿,环保又美丽……

少了情趣的加持,人的确变得越来越现实。不,粗糙,用我妈的话说。

几年前经常出差回来赶着去开家长会,一进班级门,老师总是要凛然一笑。——我应付开会的套装服总是分外挺括,马尾梳得脑门光亮,10cm以上的高跟鞋必须要增添影响力,一个巨大的轮廓坚挺的方包时时显现着征服工地的决心。有一次那个主教老师是一个腼腆的英国小伙子,我在他对面坐下来以后,他把手里的纸翻看了两遍,又合起来在桌子上垛一垛,舔舔嘴唇,有点谨慎地开口:Areweok?

如今经常从农场奔赴家长会,一路上只忙着抠掉手指甲里的泥。这些泥土总是深深地渗入指甲缝里,弄也弄不出来。我往往从当天上午就开始紧张,注意自己行走的路径,不要沾上到处都是的豆渣堆肥,一块小小的肥挂在鞋底,足够臭上两天。如果不小心穿进家门,地板也是要拖上好几回才平息它的怒气。

我爸经过上个世纪从上海交大毕业到新疆修干渠的经历,对我的转变比其他人都要理解,——“劳动改造,”他说:“效果显著”。

想当年他常年手不释卷导致神经衰弱继而失眠,在大学期间还因发表“反动言论”被批斗,结果风沙苦雨相伴在边疆修了几年地球,想来悟得了“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从此睡眠倒是坚如戈壁。所以他应该最懂:劳动改造的是思路。

比如说到清迈吃五铢面,一碗里一小口面只卖五个铢,每个人面前都摞着十几碗。大家都很开心,我暗自思索:这多喝了十几倍的残留洗洁精啊。

上街去买衣服却一件未拿,这些材料和染剂,最终土地也无法消化,破烂了也不能用来堆肥,对土地有毒的,难道就对人有利?还是穿旧的棉T恤吧。

城里那么多商场都拿体验经济来说事儿,为了吸引孩子在楼里养了各种不见天日的马牛羊兔珍稀鸟,这到底是在折磨动物呢还是在折磨动物呢。

玩完土干嘛要洗手,健康土壤里的微生物不就是肠道需要的益生菌群。

带着这样的思路生活,有的连我爸也难以理喻。做设计的时候,也不免经常心中不忍,格外踌躇。

这时候,劳动改造的另一个副作用就显现了:呵欠……,好困,先睡一觉再说吧。

本项目刊登于已出版《室内设计师》杂志70期(主题: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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